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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黃八說:我不憋,你們才憋哩!

  黃八給我們講關於衣服的故事,但這故事實在大煞風景。他說他早上經過東大街南邊的那條巷時,一幢八層樓的樓頂上有人要跳樓自殺,樓下圍觀了好大一群人。跳樓自殺這事兒在城裡發生了多起,自殺人其實並不想自殺,他們都是民工,幹了活老闆不給工錢,想以自殺來讓社會給老闆壓力。他當時還想:老用這種辦法就不靈了。但他沒有想到樓下圍觀的人竟在起哄:跳呀,怎麼不跳呀,跳呀!甚至拋上石子去擲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說:哪有讓人死的?!但沒人理會他,他要那些有手機的人快撥打110,讓警察來解救那人,仍是沒人理會。樓下的煽惑聲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轉過身,作了個揖。這個揖是向他作的,當他才要還個揖,喊叫快下來快下來,那人卻轉向了起哄的人群那邊,一彎腰就真的跳樓了。那人跳下來的時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在了樓角的花叢裡。那人最後是躺在水泥地上,半個腦袋就碎了,圍觀的人立即跑散,只有他還在那兒,是他用架子車上的一塊硬紙板蓋住了屍體,他說:你真傻,他們讓你死你就死了?!後來是警察來了,屍體拉走了,沒有再拿這件外套。

  五富叫起來:你拿了人家衣服?!

  黃八說:那警察沒拿麼。

  五富說:警察沒看見,你也不給警察說?

  黃八說:他死前給我作了個揖,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給我的,要麼怎麼就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下來又偏偏落在樓角的花叢裡?

  我在舊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是寫一個土匪的,土匪搶殺人後用石頭砸死者的牙,因為有一顆鑲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黃八絕對是會當土匪的。

  黃八說:這是件好衣服,能值幾百元吧?

  我們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讓黃八坐遠點,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黃八說:就是有鬼,鬼去尋老闆哩,你們是嫉妒我。

  誰都再沒了話,一時鴉雀無聲,槐樹上蚊蟲又在尿尿,而不知什麼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淒厲,五富說:是不是貓頭鷹叫?杏胡說:這裡哪有貓頭鷹?我的腦海裡還是那個跳樓的人,怎麼樓下會有那麼多人慫恿他跳呢,這跳樓的是個民工,城裡人對一個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嗎?我不願意再提說這件事了,轉移話題,我說:哎,這西安城裡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說:有五十萬吧。種豬說:五十萬擋不住,有一百萬。五富就說:一百萬人不收麥呀?!我趕緊再岔話,說西安發展得這麼快,連西安的老戶都認不清了一些街巷,城裡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項不是這一百萬人幹的!黃八說:咱把力出盡了,狗日的城裡人還看不起咱!我說:你不是也看不起嗎,人家慫恿著那人跳樓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麼又說到跳樓事?!站起來去看屋中煙熏得怎麼樣了,屋中蚊子已沒有,卻嗆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來,五富先拿去喝了,說:如果我是領導,我讓一百萬人都不來城裡,把城裡人餓死!杏胡說:不來城裡咱餓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兒,就又啞口了,你拍腿,他拍臉,覺得蚊子到處都在咬。我說:誰看過這幾天的報紙了?都說沒看過。我說:整天收報紙哩不看報紙?報紙上說要在公園裡為民工塑像呀,正討論著塑什麼樣個形象好。杏胡說:就按黃八和五富的模樣塑。五富說:我不行,劉高興長得好。杏胡說:按劉高興的樣子塑出來,那就不像個民工。五富那雀兒頭,又身疙瘩肉……五富就生氣了:我難看,塑個你去!杏胡說:塑個我又咋啦?本人長得不咋樣,聲音嘹亮,個頭有點矮,但卻有身材!做了個挺身仰頭狀,奶翹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樓上去裝排氣扇。

  五富拾破爛時拾到了一個舊排氣扇,拿回來插上電,扇葉還轉,就清理了油垢一直當風扇用。但排氣扇排出來的風是一股子,風力又弱,吹著並不覺得涼快,他便在床頭牆上釘一個木架,把排氣扇平放上去,可以睡覺時吹頭。五富的頭瓷實,他一直不枕棉枕頭,枕著磚,所以也不怕風直接吹。樓下的人還坐著說話,他不愛聽了,故意把釘木架的聲音弄得生響,叮叮咣,叮叮咣,像戲臺上的吵場子。我就上來訓五富。

  事情就是這麼巧,這時候出了事了。事後我問五富你怎麼就想著上樓來釘排氣扇,是有什麼預感嗎?五富說:預感?我當然有預感!誰和我作對誰就沒有好下場,他這是完全在吹牛!我警告了他,這話再不要說,咱們四戶說是說,罵是罵,可誰出了事都得照應。

  所出的事是這樣的,當我上來訓五富,樓前的巷道裡有了汽車響,而且白光直晃,槐樹的影子就忽大忽小地照在五富的屋牆上。我說:這影子像鬼!五富說:有鬼都是黃八帶來的。話未落點,一陣腳步聲,樓下一聲驚叫,接著叮裡哐啷跑上來兩個人,開口就問:誰是朱宗?來人都穿了便衣,氣勢洶洶。五富的屋門原本半開著,他們還是用腳踢,踢開了門又彈過來,再踢一腳,拿出一個小硬本兒,那麼一晃:警察!我沒看清硬本兒是什麼,以為是強盜。

  我後退了一步,靠在窗臺,窗臺上有一把小鐵錘。我說:我們拾破爛的,我們沒錢,同志!

  來人又問了兩聲:誰是朱宗?誰是朱宗?

  那個一米八左右的人解開上衣用衣襟擦汗,我已經清楚他在震懾我們:褲帶上掛著一副銬子。五富就哆嗦起來了。

  我說:朱宗?我們不是朱宗。紙煙呢,五富你的紙煙呢,給警察同志發紙煙。

  排氣扇從木架上掉下來,哐啷響,兩個人沒有理會排氣扇,屋裡的煙霧嗆得咳嗽,蹬了一下門要讓煙霧出去,門再一次反彈過來竟關上了。

  五富說:這不是故意的,門是走扇子門。他拿了煙捲兒,煙捲兒開裂,用嘴抿了一下,遞向兩人。

  兩人不接,說:你們叫什麼名字?身份證拿出來!

  身份證是隨時裝在身上的,就防備著突然被檢查。我很快就掏出來了,而五富的身份證在褂子口袋,褂子脫了搭在牆上的木橛上,也掏出來了。我說:我叫劉高興,他叫五富。

  掛著銬子的那人說:哪兒有個劉高興?

  我說:噢,噢,劉哈娃是我原名,進城後改了,改成劉高興。

  那人說:不許改!

  我沒吭氣。怎麼能不許改呢,我連我的名字都不許改?!

  那人又看五富。看一下五富再看身份證上的照片。五富趕忙解釋照片是他害病時照的,照得難看。那人只問朱宗。朱宗住哪兒?

  我遲疑著,五富說:我們和朱宗不是一夥來的,他住在樓下東邊屋。

  樓下的杏胡在尖叫。叫得像殺豬。有人說:住嘴!杏胡就不叫了,卻在哭。樓上的兩人就叮裡哐啷又跑下去。一片響動,有訓斥聲,哭聲,盆子或者碗的破碎聲,接著是咣的一下,一切聲音又都沒了。然後,開始了問答,問一句,答一句,夾雜著在拍案板,有什麼東西被踢飛了,有節奏地在院裡滾動。黃八變臉失色地跑上樓,說:犯事啦,又犯事啦!黃八說好像說誰被殺了。

  朱宗是殺了人啦?

  我們不敢下樓去,神魂不定。一直等了半個小時,那夥人出門走了,但他們並沒有把朱宗和杏胡帶走。當我們三人下去看時,杏胡癱坐在屋地上,渾身篩糠,而種豬竟然還是老樣,說:沒事,沒事,警察來讓我辨認個照片,問了些情況,沒事的。

  五富說:你真的沒殺人?

  種豬說:我能殺了人?!對杏胡說:你起來麼。

  杏胡站不起來,她尿了褲,尿都把地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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