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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打麥場上,紅大刀的人全跑了,榔頭隊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追到場南邊的土塄,在塄下的一孔小洞裡藏著四個人,這孔小洞是當年這裡種了瓜,看瓜時挖的小窯洞,已塌了一半,四個人在裡邊擠了一堆。繼續搜查,在漫坡下的蓮菜池里拉出了一個,在過水渠的繃石條下也拉出了一個。這些人全被拉到了打麥場上。霸槽要看看天布和灶火,天布和灶火卻沒有。分析了情況,天布灶火要跑去公路上那不可能,因為去公路那兒一片開闊地,兔子跑過去也能看見,那麼肯定是順著打麥場南邊的土坎下又跑進村裡了。霸槽就一面讓把抓住的人帶去朱大櫃家的院子裡集中,一面讓禿子金開石行運領人進村再尋天布和灶火,而他卻叫上了跟後就走。跟後說:咱勝利了,你要去屙嗎?霸槽說:咱倆到村南口去。跟後說:咱倆去村南口?跟後就把一個榔頭給霸槽,霸槽不要。

  在村南口,霸槽坐在了那石獅子上。

  霸槽說:你看這石獅子是個啥?

  跟後說:石頭。

  霸槽說:那我呢,我是啥?

  跟後說:你,你是霸槽呀!

  霸槽說:沒辦法。

  跟後說:咋沒辦法?

  霸槽說:你跟後沒文化有啥辦法,水皮呢,尋水皮去,尋水皮去!

  水皮並沒有到打麥場上,他和人抬著黃生生到他家藏了,再出來時霸槽領著人正圍著老公房的院子,可很快牛跑了出來,一頭牛看見了他就追過來,他順著一條巷了跑,巷子又窄,又是下漫坡,牛也順著巷子跑。回頭看了一下,那牛眼有銅鈴大,嘴裡呼呼地喘著氣,就覺得他肯定跑不過牛了,企圖抓著兩邊的院牆要跳上牆頭,試了試,沒有跳,他根本跳不上去,心想完了,這下完了,跑過一棵樹時,樹枝拉了他一下,就勢往樹後一躲,牛還是直直往前跑了,他才一下癱在地上,張著嘴,喘著氣,沒了一絲力氣。坐了一會兒,又擔心牛跑出巷口了會不會再反身回來,或者會不會再來個紅大刀的人,就又爬起來,踉踉蹌蹌到了土根家的房後,那裡架著一堆稻草,趕緊鑽了進去。別的巷裡的呐喊聲哭叫聲漸漸消失了,不,不是消失了,是越來越遠,好像是去了村的東南角,他要從稻草裡出來,卻看見來回從巷口進來,趕忙又躲進去。來回在喊:出來呀,出來呀!水皮以為來回發現了他,但他不害怕來回,他沒有出來。來回走了過來,竟然來抱稻草,水皮看准了來回的腿,來回的腿上是穿了件很寬很寬的褲子,可能是老順的褲子吧,他正要抓住她的腿扳倒後逃跑,來回卻抱了一捆稻草又走,邊走邊把稻草撒開來,還在說:出來呀,水來了,出來呀!水皮低聲罵了一句:瘋子!剛鑽出稻草堆,驀地看到巷口有人影一閃,好像是天布,嚇了一跳,就往巷子另一頭跑,再回頭看,整個巷子並沒有人,還是不放心.握了一塊石頭再順巷折過來,仍是沒見一個人。

  其實,水皮看到的就是天布。天布順著打麥場南邊的塄坎要跑去河灘地,但河灘地沒遮沒掩,跑過去必然被發現又遭攆打,他是繞過了塄坎跑到了六升家屋後。所有人都去了打麥場,六升家屋後沒有人,而後牆上有個窗子,是揭窗,但揭窗又小又高,本來又要跑的,聽到有人在喊:天布跑了,天布跑了,就一躍抓住了窗臺,縮了身子鑽了進去。六升的老婆聽見響動,進了臥屋裡見天布四腳朝天地摔在炕上,張口驚叫,天布抓起被子扔在她身上,驚叫沒有傳出去。他說:把我先藏起來!六升的老婆把被子從頭上拉下來,說:他們來了,這不是害我,要害我嗎?天布說:他們抓我就不抓你兒子啦?快把我藏起來!六升的老婆一時沒了主意,乍著手不知道該怎麼辦,大布已鑽進了炕洞,說:把炕洞口擋住,你到院裡去,誰再問都不得說。六升的老婆就擋了炕洞口,慌慌張張去了院裡。天布在炕洞裡藏了一會兒,六升的老婆說,打麥場上沒人啦,人都到村裡去了,就讓天布快跑吧。天布從炕洞出來要跑出村子,卻看見打麥場南頭西頭的路口上還站有人,往出跑還是怕被發現,趁不注意就往村巷裡跑,村巷裡好隱蔽,只能等天黑下來再說。天布在跑過一個巷口時是被水皮看到了,但天布沒有注意到水皮,他就跳進了土根家的豬圈裡。他想,土根是榔頭隊的,榔頭隊的人不會想到他會藏在土根家的豬圈裡。他跳進去,土根家的豬正在拉窩,是把圈裡的草一撮一撮往棚窩裡叼,看見了他竟然沒叫。他就鑽進豬棚窩,踡在裡邊,豬還在叼它的草。直到天黑下來,天布才出來,貓腰跑過幾條小巷,,從後窪地裡跑走了。

  天布和灶火一跑,除了紅大刀的幾個骨幹被抓到支書家的院子裡,別的人都不打了,都回家,老老實實呆著。古爐村成了榔頭隊的古爐村。

  水皮又是榔頭隊的文書,活躍了,重新記錄古爐村文化大革命大事記。他清點著這一次武鬥,是紅大刀被完全摧毀,頭兒天布和灶火外逃,傷了了『三人。榔頭隊傷了十五人。金箍棒和鎮聯指死了一人,傷了十六人。另外,來回瘋了。還有的是什麼組織都沒參加的群眾,被石頭瓦塊誤傷的,或因別的原因受傷的,一共七人。這其中包括善人,善人從塄畔跌倒在泉池裡,雖沒受傷,但頭有些疼。當然還有朱大櫃,朱大櫃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他竟然在兩派中攪和,在武鬥中被傷了鎖骨,又被榔頭隊捆吊在他家的核桃樹上,等武鬥結束後從樹上把他放下,一條胳膊又折了。至於損壞了多少房子、家具、麥草、樹木,死了傷了多少牛、豬、狗、雞、貓,那都是小事,懶得去計算。

  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在武鬥結束後撤離了,死了的那個人也抬了回去,是霸槽從土根家取了一張新蘆席,卷了,讓行運和得稱用碾杆抬了去下河灣。抬著走的時候,霸槽過意不去,讓榔頭隊的人給屍體致哀,說將來古爐村要修一座塔,紀念這位烈士,並讓牛鈴去逮一隻白公雞縛在席筒上。牛鈴不敢違抗,但牛鈴家沒養雞,跑了幾戶人家,沒有肯給的,就逮了支書家的雞,逮的不是白公雞,是一隻黃公雞。送金箍棒和洛鎮聯指的人出村,沒有見到麻子黑,霸槽問:麻子黑呢,咋沒見麻子黑的影兒?旁邊人說麻子黑刀捅了磨子,又點了他自己家裡的房就再沒見了。馮有糧提供情況,說他看見麻子黑和守燈都拿了棍從巷道裡由西往東跑,見雞打雞,見狗打狗,沒雞沒狗就打砸沿巷人家的院門、窗子、樹木和院牆頭上的瓦,他那時在擔尿漚糞,人急得跑回家了,尿桶還撂在巷裡,回家後又操心著尿桶丟r,再跑出去取尿桶,見麻子黑和守燈用棍把尿桶也砸爛了,他說:那是尿桶,尿桶也砸呀?麻子黑舉了棍就向他打來,他說:我沒派,啥派都不是。麻子黑說:你是村裡木匠麼,你日子過得滋潤麼!棍打了過來,虧了他跑得快沒打著,麻子黑和守燈就跑到大碾盤那兒,在碾盤上屙了一泡屎,罵罵咧咧到後窪地去了。霸槽聽了馮有糧的話,說了一句:不管他了,走了好,他和咱們不一樣。卻怨恨著守燈竟然也走了,跟著麻子黑走了,四類分子到底是四類分子,狗日的,喂不熟的狗!

  在支書家的院子裡,被抓來的紅大刀的人有十多個,禿子金當著他們的面吊打支書,那十多個人的家裡人就哭哭啼啼湧在支書家的院子外,哀求著能放了他家的人。禿子金不放,偏要叫那十多個人,一對一對,相互扇耳光,然後交待誰是紅大刀的骨幹,誰是積極分子。那十多個人相互被打得鼻青臉腫,又亂檢舉,像一群狗咬仗,最後就咬出了明堂,馬勺,鎖子,看星,本來,馬勺最後又咬出老順。明堂,馬勺,鎖子,看星,老順就留下來,其餘人都放了,但命令是:放回去並不是就沒事了,或許還可能有骨幹分子、積極分子,所以,准也不能出村,隨叫就要隨到。

  這個夜裡,風差不多是駐了,沒有了像鞭子的抽打聲,也沒有嗖嗖的哨音聲,而雪繼續在下,悄然無聲,積落得有四五指厚了。古爐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安靜,狗不出去,豬在圈裡,所有人都關了院門在家。而狼群確實又一次經過,那是一支十四隻狼的狼群,它們是三個家族的成員,其中最大的那個家族的老狼生了一秋天的瘡,死在了屹岬嶺的山洞,所有的狼去追悼,在山洞裡號叫了一通,然後默默地出來,經過古爐村往北嶺去。狼群根本不知道古爐村在白天裡發生了一場武鬥,路過後窪地沒有看到有人呼喊,連狗也沒有叫,就覺得奇怪。但是,這一支狼群沒有進村,它們太悲傷了,沒胃口進村去搶食,也沒興致去看著村人如何地驚慌,只是把腳印故意深深地留在雪地上,表示著它們的來過。

  紅大刀的人家關了院門,門裡都下了橫杠,天布家,灶火家,還有磨子、明堂、本來、馬勺、看星家的老人們和媳婦在哭,哭又不敢出聲,是窩在炕上的被窩裡抽搐和流淚。而別的人家哭是沒有哭,要麼用木板條和腰帶固定著斷了的胳膊和腿,要麼化了鹽水清洗傷口,上房的門開著,人縮一疙瘩坐在地上,沒肯說話,櫃蓋上的煤油燈跳著一點燈焰,撲忽撲忽,像是他們的心跳和出氣,就癡眼看著門洞外的院子裡雪在門裡照出的那一片光中扯棉撕絮,也聽見了隔壁的,或前一排院裡後一排院裡,那些榔頭隊人家在拉動風箱做飯,不久油鍋熗漿水的味,撈出了麵條後的麵湯的味就彌漫過來。這些味使紅大刀人家的孩子和媳婦們說了句:人家吃好的啦!說過了別的人沒有反應,覺得不應該說這話,挪了挪身子,不再吭聲。當他們和家裡人繼續看著那片光亮亮的紛亂的雪片,同時想到了這是不是夢境:是白天裡武鬥了嗎?一個村裡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甚至是沾親帶故,就武鬥了嗎?武鬥裡自己也就在其中嗎?覺得恍恍惚惚地,不真實。

  巷道裡開始亂起一陣腳步,其中有哢嚓哢嚓的聲,這不是草鞋聲,草鞋踏在雪上不是這種聲,只有穿了翻毛皮鞋的,厚厚的有著溝紋的鞋底,雪擠壓在溝紋裡,才會發出哢嚓哢嚓來的。穿這種皮鞋的只有天布和霸槽,天布是逃跑了,那麼,是霸槽一夥,他們又要幹什麼?坐在上房地上的人立即吹滅了燈,卻又乍了耳朵聽動靜。腳步還是亂著往巷子的左邊去,隨後那哢嚓哢嚓聲節奏很慢,似乎是邁出一步了,頓頓,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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