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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狗尿苔上了山,首先去了窯場,窯場七的人都穿得很單,那些帶了鍋和米麵的人家當然把米麵打平夥,但畢竟米麵少,一天三頓就喝些稀湯湊合著。疥瘡依然癢得人心慌亂,一半人的交襠都抓爛了,而開石最為嚴重,脖子上已有了小紅疙瘩,如果真是疥上臉拿席捲,那就可怕了。霸槽卻似乎還樂觀,他說他沒有去過延安,在課本上談過關于描寫延安的文章,毛主席在那裡呆了十三年,從延安走到北京城去了。他穿上了杏開給他織的毛衣,指著中山上的坡坎峁塄,說:一樣是黃土,一樣是窯洞,一樣的少穿沒吃的啊,只可惜山神廟那兒沒有個塔,將來我一定在那兒修一個塔!狗尿苔沒有去過延安,也沒有讀過描寫延安的課本,壓根兒就不知道延安是什麼,但他看得出來,榔頭隊在窯場不可能再堅持下去,少則三天,多則七天,不是要打敗了紅大刀,就是被紅大刀打敗,肯定是要下山的。狗尿苔說:修個塔好,州河裡那個塔叫鎮河塔,這塔就是鎮山塔。霸槽說:寶塔!這山也改名寶塔山!霸槽指點著那山頂的位置,突然大聲叫:跟後。跟後!狗尿苔說:你要去屙屎嗎,不叫他跟後了,我跟你去!狗尿苔就拿了窯洞外一把鍁,跟著霸槽往窯場後的窪地走去。把一個小土坑挖好了,霸槽卻說他已經不便秘了,盡喝的稀湯,他要尿呀!他尿了那麼久,說:村裡現在是啥情況?狗尿苔說:沒啥情況,擔尿漚糞哩。霸槽說:路口上沒人守啦?狗尿苔說:紅大刀守著,生產隊的農活是支書經管著。霸槽說:什麼支書?走資派!走資派復辟啦!狗尿苔說:哦,哦。霸槽說:他天布張狂得很?狗尿苔說:噢,噢。霸槽說:都張狂成啥啦?狗尿苔說:聽他媳婦說黑來睡覺那條寬皮帶都系著嘿。霸槽說:他也就只是那條皮帶!從窯場回去的誰入了紅大刀?狗尿苔說:都人了。霸槽說:胡說,就能都入?!狗尿苔說:是都人了。霸槽罵了一句:日他媽的!把東西塞進褲裡,不尿了。狗尿苔說:我去請善人呀,你還有啥問的?霸槽說:沒了。狗尿苔說:應該還有問的。霸槽一揮手,擰身走了。

  到了山神廟,善人喜歡著狗尿苔來了,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說:瘦了!狗尿苔說:不是瘦了,是消腫啦。善人說:現在沒有蜂蜇了好看!就到處尋著東西要給狗尿苔吃,卻沒尋著什麼,拿出個雞蛋要打開讓喝。,狗尿苔沒讓打雞蛋,就說了請善人下山給婆說病,他說:我不吃你的雞蛋,給我婆說過病了,我給你吃雞蛋!善人說:你婆的病我說不了,她啥不知道?可我也得去看看,在山上憋得些些了。麥粒子雪在山上似乎比山下要下得多,上山的路上鞋還能把住滑,下山卻難了,出溜出溜地就跌了幾跤,兩人用草繩在鞋上纏了幾道,小心翼翼往下走,在窯場前的轉彎路上,看見了榔頭隊的人在吃飯,鍋是支在窯洞裡的,所有人都往窯洞口擠,就有人喊著排隊,隊便從窯洞口排過來,排了一個長隊。先盛上飯的端了碗出來一邊走一邊喝,有人就說:恁燙的飯,你往喉嚨裡倒呀?應聲的是:我想細嚼慢嚥哩,稀湯裡沒啥能咬能嚼的麼!吃過了的又站在長隊後邊,在舔著碗。排隊的說:你咋又來排隊呢?吃了的說:沒飽麼咋不排隊?排隊的說:那你可以吃兩碗,我們只能是一碗?吃了的說:那你往前排麼。排隊的說:日他媽,這不公平!吃了的說:你罵誰呢?排隊的說:我想罵誰就罵誰呢!啪,有人出了手,立即長隊就亂了。而在轉彎路上,守燈一直在那裡蹴著,自榔頭隊一上來要揪鬥他後,再也沒人理他,但他又不能走,大家都在爭著吃飯,他獨獨一個蹴著吃煙。狗尿苔說:你咋沒去吃飯?守燈看了看狗尿苔,沒有理,他的肚裡像個灶膛,一縷煙不停地從嘴裡冒出來。狗尿苔說:他們不給你吃飯?守燈抓了一把雪扔到狗尿苔臉上,說:你管哩?!氣得狗尿苔說:該餓死你!拉了善人離開。善人說了句: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沒想一步沒踏穩,滑了一跤,渾身滿臉都是雪。

  狗尿苔說:疼了沒?

  善人說:能不疼?

  狗尿苔說:下麥粒雪,這要真是下麥粒子多好!

  善人說:要下就下到你家院子。

  狗尿苔嘿嘿地笑,卻說:哎,你說啥來?三四五六七八的?

  善人說: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

  狗尿苔說:這啥意思?

  善人說:想聽吧?你個頭小,重心低,滑不了,我扶著你了,我給你說。

  狗尿苔就讓善人扶著他的肩往下走,善人在說了,說的是不三不四這話常聽人說吧,啥意思,你一定以為在說一些人的不正經吧?是不正經的意思,可為什麼要說不三不四而不是說不四不五呢?這話起源於三從四德。啥是三從?三從是說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啥是四德?四德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工。不遵循這些規矩的人就是不三不四,懂了吧。還有人五人六,五和六原本指人的五臟六腑,人如果五臟六腑不全或者移了位置,那人就不是正常人了,做人要做正常人。亂七八糟呢,人出生前臉在娘胎裡是七天一變化的,人死後的七天是會腐爛的,便要人法輪道,這八是……。狗尿苔說:我不知道為啥你說這些?善人說: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狗尿苔說:真不知道。善人說:真不知道你就不用知道了,知道了你也就不快活了。

  婆並不知道狗尿苔能去請善人,見善人進了門,趕忙從炕上爬起,喊叫著狗尿苔取煙拿火,她就搖搖晃晃要去廚房裡燒鍋煮荷包蛋,村裡突然狗聲四起,一群雞嘎嘎嘎地從院門外的巷道裡往過跑,有三隻竟飛到院牆上,立腳不穩,掉進院裡來。

  長寬擔著糞籠去拾糞,但麥粒子雪越下越大,天驟然地冷起來,鼻裡口裡呼出的氣都能看見霧了。他是從河灘地走過,繞過了塄坎,又到了後窪的土路上,麥粒子雪被風吹著跑,路面上就像過流沙一樣。但是,長寬並沒有拾到多少糞,他蹲在了地堰後,自己把糞直接屙到糞籠裡。這種行為古爐村只有迷糊幹過,長寬也笑話起自己的荒唐,他摸摸屁股,感覺有無數的刀子在那裡刮,他說:嘿嘿,屎凍硬了不臭。這時候,一隊狼從天布家那塊麻地裡經過,收過了麻的地裡長著一叢叢毛拉子草,草都枯了,幾乎能聽到泠泠的銅音。但狼隊沒有任何響聲,它們的四蹄上像是纏了棉花,那從頭到尾,皮毛完全變灰了。狼也換了季.穿了灰棉襖?長寬先是這麼想著,猛地驚慌了,連糞籠也不要了,提著褲子就往村裡跑。狼並沒有追他,甚至回頭看也沒有,低頭微笑著繼續經過。

  擔尿水的馬勺一夥聽說又過狼了,就都跑到碾盤後的土塄上,拿了扁擔,防止著狼隊進村,卻沒有看到狼。是狼又轉到村前的河灘地?再跑到石獅子那兒,就看到了公路通往村裡的土路上湧過來了一群人。先以為是下河灣的人攆狼過來的,可下河灣離古爐村太遠,即便攆狼,能攆那麼長的路嗎?那些人越來越近,大家就取笑長寬一定是看花了眼睛,又作踐起了來的那些人的穿著,哇呀,黑褲黑襖,卻系著白腰帶,紮著白裹腿,那是河南上來的耍猴人打扮麼。六升的兒子突然變臉失色,說:這是下河灣的金箍棒造反隊呀!六升患病期間,六升的兒子去下河灣大夫那兒抓過中藥,看見過那裡的造反隊,這造反隊就屬￿聯指的。六升兒子的話使大家都警覺了,發現來人手裡都拿著一根棍。金箍棒的人怎麼朝古爐村來?這就又看清了走在前邊的竟然是水皮和麻子黑。毫無疑問了,是水皮跑出去通報了榔頭隊困在窯場的事,才搬來了下河灣聯指的救兵嗎?但麻子黑怎麼就回來了?立即有人就屁股夾了火炮一樣跑去報告天布和磨子,別的人轟地散開,但剛剛從村口走來的擺子以為他在腰疼,也沒參加什麼組織,他站住了不動。

  擺子說:是麻子黑嗎,你是不是麻子黑?

  麻子黑說:你過來,看是不是麻子黑。

  擺子往前走,歪著頭看,麻子黑一拳打在擺子的心口上,擺子一個踉蹌窩倒在了地上。麻子黑說:認不得我啦,忘了我啦,古爐村再也沒有我啦?!

  擺子說:麻子黑麻子黑,你咋就出來啦?

  麻子黑說:你管我怎麼出來的,老子是出來了,出來就回古爐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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