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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狗尿苔吃了一驚,半香是給誰說話哩,給禿子金?禿子金回來啦?!

  半香又說話了,說:咱古爐村不明不白的事多了,還有蓮菜池挖出的蓮菜,拿稱分的時候咋就都是些蓮菜把把,支書說給公社送了的,能給公社送多少?噢,噢,你能行麼,咋還能這樣來呀,你你你你……。聲音又顫活活了。

  狗尿苔不明白半香話說得好好的,怎麼就不停地發顫?早聽說半香和禿子金經常吵嘴打架的,不是那麼回事麼,人家親熱著麼,親熱得聲都變調了麼。但狗尿苔恨禿子金,他禿子金從窯場偷跑回來了,應該讓紅大刀知道,他希望禿子金永遠不在村裡,就像迷糊回來一樣,讓紅大刀再攆了出去。

  狗尿苔撒腳往橫巷口跑去,報告禿子金回來啦,馬勺說:這不可能!狗尿苔說:我在他家院門口聽見他們說話哩,信不信由你!馬勺就嚴肅了,讓金鬥和他一塊去看,金鬥說他不去,他是從窯場回來的,他去不成。馬勺就讓金鬥快到路口叫人,他去禿子金家瞧個動靜,真是禿子金了,他會穩住禿子金的。馬勺就拉了狗尿苔去了禿子金家,狗尿苔死活不去,馬勺說:耍滑頭呀,你發現的你不去?!兩人一到禿子金家,隔院門聽聽,裡邊是有說話聲,馬勺沒有直接推門,大聲叫:半香!半香!屋裡的說話聲立即沒了,隔了一會兒,半香說:誰呀?馬勺說:是我,擔尿漚糞哩,來借借你家尿桶。半香出來開了院門,上房臺階上卻坐著天布。馬勺和狗尿苔都傻眼了。天布並沒有看馬勺和狗尿苔,卻對半香說:以後不要再讓我來檢查了,記住,他禿子金只要回來,你就得來報告!說完點火吃煙往院外走了。

  馬勺只好借了一對尿桶,和狗尿苔出來了,罵道:你狗日的碎(骨泉)多事,禿子金回來啦?

  狗尿苔說:我以為是禿子金麼。

  馬勺說:這下天布得恨我了。

  狗尿苔說:他恨你幹啥?

  馬勺說:你看到天布褲子上那一塊白嗎?

  狗尿苔說:是蹭上了鼻涕?

  馬勺說:滾滾滾,你這個癡(骨泉)!

  狗尿苔可以認可說他長得醜,但馬勺罵他是白癡(骨泉),他生了氣,說:你才是癡髁!獨自往打麥場上去。

  面魚兒老婆和有糧老婆還在打麥場扒拉著糞堆,問起婆病好些了沒,狗尿苔說人還睡著,面魚兒老婆就叮嚀狗尿苔到她家拿些薑去,燒了姜湯給婆喝。狗尿苔卻想別人頭疼腦熱了婆都是讓燒姜湯喝,婆咋不給也燒些姜湯呢,是婆知道她的病喝姜湯不濟事嗎?狗尿苔也覺得婆的病怪,怎麼鼻子喉嚨疼還耳朵流膿呢,流膿就流膿吧,又發燒?怪病那得找善人呀,狗尿苔就決定請善人給婆說病。但要請善人就得上山,天布能讓他上山嗎?他試探著去給天布說,天布竟然滿口應允,還要他能去窯場。狗尿苔說:我不會去窯場,端端去山神廟,端端就下來了。天布說:我讓你去你就得去!狗尿苔說:那你要懷疑我和榔頭隊勾勾搭搭?天布說:要裝著勾勾搭搭的樣子。知道嗎,去那裡看看,狗日的們是死啦還是活著。狗尿苔這才明白了天布的意思,說:你也讓我當特務?天布說:也讓你當特務?誰還讓你當特務了?!狗尿苔知道說漏了嘴,忙說:牛鈴給我這樣說過。

  狗尿苔沒有立即上山,既然天布要讓他去窯場,他去了窯場該給霸槽怎麼說呢,總得拿個東西有個話頭呀?他一時想不出要拿什麼,坐在碾盤上沒了主意。一隻啄木鳥飛到苦楝樹上啄洞,梆……,他覺得啄木鳥真討厭,啄著樹就像啄他的腦袋。他突然就得意了,起身便去找杏開。杏開在收拾紅薯片子。入冬後家家把紅薯切了片晾曬在上房的簷簸上,杏開切的紅薯片子少,就晾曬在院牆上的瓦槽裡,狗尿苔就站在她家的斜對面的一個豬圈前,說:杏開,杏開!杏開站在凳子上頭卻不抬,也不吭聲。杏開又是不理狗尿苔了,這使狗尿苔有些難堪,剛剛興起的小得意消失了。麥粒子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而豬圈前一隻屎扒牛在推著糞球翻一個土坎子,糞球推上土坎了,糞球又滾下來,再推上土坎了,又滾下來。笨死了你!狗尿苔用腳把糞球踢過了土坎,杏開卻從凳子上下來,提了紅薯片子籠往院門裡走,還是不看他,低聲說了一句:跟我進來,把雞領回去!狗尿苔是在全村雞貓狗集會的傍晚還是把自家的一隻黑雞給杏開拿去的,但他沒有明著給杏開,而且把雞腿綁了就放在院門檻上。狗尿苔愣了一下說:啊你咋知道是我給你的雞?杏開說:別人都革命哩,雞不是紅毛就是紅冠,你家的雞就是黑!說這話的時候杏開卻笑了,狗尿苔就更來了氣,競搶在杏開前頭要進院。杏開說:你也不在我後邊操心著我滑倒呀?!

  進了院,杏開就把院門關了,一邊把掛在樹權上的衣服收了,一邊說:我不那麼說,你怕還不願到我家來哩!你送雞的時候為啥不叫我也不進來,雞放在院門檻上讓狼叼呀?是你也嫌棄我啦?狗尿苔氣消了一半,說:是婆讓送的,可我並不情願。杏開說:你說實話了好,你不情願連這雞也不情願。狗尿苔睜大了眼,說:雞咋啦?

  杏開這才告訴他,她把雞抱回屋後,抱著雞哭了一場。她捨不得把雞殺了吃,要把雞一直養著,可這雞來後卻不吃食,她抓了麥粒喂也不吃,這兩天兩夜總是咕咕咕地叫,叫得聲都啞了。她之所以讓他來院子就是要讓他把雞抱回去,與其它在這裡餓死,不如還是抱回他家去。

  雞果然臥在柴草屋裡,已經立不起了腿,羽毛脫落了一半,露著光光的脖子和脊樑,一見狗尿苔竟站起來往他跟前走,走了一半就義倒下去。狗尿苔把雞抱在了懷裡,說:夜鳳,夜鳳,你咋了嗎?

  杏開說:你把雞叫啥,雞還有姓?

  狗尿苔說:我姓夜,它也黑,我就叫它夜鳳凰。

  杏開說:喲,還是鳳凰?燒窯的鳳凰!

  說起燒窯,狗尿苔說:我去窯場呀,你捎不捎東西?杏開立即不笑了,說:我捎啥東西,捎你骨殖呀?!狗尿苔說:不捎就不捎吧。抱了雞要走,杏開卻說:是天布他們要攻窯場呀?狗尿苔說:誰攻誰呀,狼虎兩家怕哩。杏開說:那你能去窯場,是來笑話我嗎?狗尿苔氣又來了,但他不能說你杏開和霸槽的事誰不知道,我好心好意來問你,你倒給我打馬虎眼!就把婆病了,他想去請善人來說病的事說了一遍,沒有說天布讓他當特務的話。杏開說:那你等著。跑進上房,拿了一件毛衣,說是交給霸槽。狗尿苔倒生了嫉妒,他連絨衣都沒穿過,杏開倒給霸槽還織了毛衣!他說:行麼。把毛衣搭在肩上要走。杏開卻說這樣拿著不行,路口的人看見了肯定把毛衣收了,要狗尿苔脫了夾襖,把毛衣穿上。毛衣又寬又長,一下子搭到了狗尿苔腳面上。杏開說:瞧你這個頭!把毛衣下擺折r折用繩子系了,再幫著把夾襖套上。杏開問:暖和不?狗尿苔說:暖和。杏開說:你見了他可要給他的。狗尿苔說:他死了就好了!杏開就擰他的嘴:不許說那晦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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