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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馬勺去叫善人。重新燒窯後,天布也讓善人在窯場,但來尋善人說病的人多,好多人對善人有意見,說他在窯場沒囫圇幹過活,將來怎麼給他分紅呀,善人知趣,說他退出算了,就終日呆在山神廟裡侍弄他那些葫蘆。他是在搬來後就在廟前後栽了十幾棵南瓜苗和葫蘆苗,種南瓜苗為的是結南瓜,種葫蘆苗也為的能吃懶葫蘆,但結下的南瓜吃了,葫蘆卻捨不得吃,到葫蘆長得吃不成了,便看著一天天變老變硬,幾十個葫蘆摘下來全掏了籽掛在牆上。馬勺到了山神廟,善人正送下河灣的陳發旺出門,陳發旺手裡提了個葫蘆。馬勺認得陳發旺,陳發旺是下河灣小學校長,世代都是教書的先生,在州河岸上名頭很響。馬勺說:陳發旺咋到你這兒來了?善人說:學校上不成課了,他沒事麼,來跟我學說病哩。馬勺從牆上取下一個葫蘆。善人說:這你不要拿。馬勺說:我看看,這葫蘆已吃不成了,給我我還不要哩。你真會吹,陳發旺是啥人,一肚子墨水,跟你學說病呀?!善人說:你想不想呀?馬勺說:你一個人在這兒肯定話在肚裡憋得難受,你說麼。善人就扔過一個蒲團讓馬勺坐,馬勺不坐,靠在牆上,身上癢了可以蹭。善人就講起來,說:陳發旺今年五十一歲了,是下河灣小學的校長,在他爺手裡創辦了下河灣小學,家裡幾代人都教書。馬勺說:這我知道。善人說:家裡吃商品糧的多,日子滋潤吧。馬勺說:人家當然是油摻面的日子。善人說:他有四個兒女,三男一女,你不知道吧,大兒子在公路改道後讓車碰死了,二兒子十二歲上害病死了,老三是女的,老四是兒子,在洛鎮中學讀書。這老四因家境好,奢侈浮華,不守學生本分,沒在學校住宿,住在鎮旅館的。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學校停課了,他大讓他回家,他不回,整天跟著一些人遊蕩哩,他大怕他學壞,又怕有個三長兩短,但他大又沒辦法。有一天,公社張幹事把我接去說病,就住在旅館,他很驚奇,像我這樣穿得襤褸的莊稼人怎麼住旅館,公社幹事用自行車還馱來馱去?問了旅館人,知道我是被請去說病的,他認為太荒唐,現在已是科學時代,怎麼還信這種鬼話?晚上,他假裝來求道,暗中考查我的究竟,結果,反而被我感化過來,向我問起做兒子的道。我對他說,人無信不應,你在家中已失去信用,今後要守學生本分,住學生宿舍,不要再住旅館,學校既然不開課了你在這兒,整天遊蕩怎麼回事,早早回家,這樣時間久了,准能立住命,你大也會看重你。這老四照我的話做了。陳發旺深感奇怪,問他怎麼突然變了呢?他說了遇見我的經過,於是陳發旺來請我去他家講了幾次道。有一天,陳發旺問我做人的道,我說道有邪正,要是用正道做人,把人當真了,有成人必有成事;要是背道做人,縱有萬貫家財,也有人亡財散的那一天。錢財越多,越不出好人,因為錢財屬水,水多必淹人。他又問他怎麼樣呢?我說你家吃公家糧掙公家錢的人多,老天爺已經給你預備下敗家的人了;老天爺收回去了兩個,還有一個壓軸的沒長成哩。他說是老四吧?那怎麼做老四才能回頭呢?我說老四已經回頭,你只要勇猛為善,老四就不會再壞去了,你要能立住志,他還能成一番事哩。他一聽,說,對呀.我的事被你看透啦!他想騰出三間房在家裡辦個教室,專門給輟學在家的孩子補課,還準備給孩子們中午是稀是稠的管待一頓飯。我勸他也不可騰那麼多房子,因為他家中人口多,不能全部問道,還要生活,只要施捨家財的一半,使天命壓過宿命就行了。他就這樣給十五個孩子補起了課,沒事便來我這兒,也學著看性說病。馬勺說:陳發旺給孩子補沒補課我沒看到,你卻給我上課了。善人說:我說的你了悟啦?世人爭貪不已,才苦惱無邊。馬勺說:狼多肉少,不爭著吃風屙屁啊?!善人當下啞住,看著馬勺,馬勺也看著善人,善人就起身用碗去漿水甕裡舀漿水,說:你喝呀不?不等馬勺回話,自己喝了半碗,卻嘿嘿笑了,說:你咋到我這兒來了,是讓我再去窯場嗎?馬勺說:這次是大家出份子燒窯,到窯上就得沒黑沒明地幹,除非你加入紅大刀。善人說:我還是啥派都不加入著好。馬勺說:你老奸巨猾!想兩邊落好呀?善人說:不是兩邊落好,是想給兩派的人都說病麼。馬勺說:那咋沒見給我們說病?善人說:你們只是在身上抓哩撓哩,沒有人讓我說嘛!馬勺說:你是早知道我們身上癢了?!就脫了上衣,讓善人看。善人說:哦,咋是這病,這病髒得很。馬勺說:是性病?滿村人都害了性病?!善人說:不是性病,是疥瘡,十幾年都沒這疥瘡了。這病是不乾淨和潮濕引起的,咱這兒是下了雨,可還不是淋雨,咋就得了這病?馬勺說:洛鎮那裡有水災,霸槽去了那兒,把病帶回來的。善人說:疥是傳染的,睡過的炕別人睡了就傳染給別人了。馬勺說:難怪呀!善人說:有一句老話,疥是一條龍,先在指縫行,身上轉三匝,交襠裡紮老營。馬勺說:能不能治呀?善人說:疥上臉,拿席捲。馬勺說:那治不了啦?善人說:如果沒上臉,那就用硫磺粉和了膏子抹。馬勺說:這哪兒有硫磺粉?善人說:這得你們想辦法了。

  開合的代銷店裡沒有硫磺粉,來聲進了村,來聲的貨筐裡也沒硫磺粉,卻說他見過洛鎮供銷社裡有硫磺肥皂,天布就讓開合到洛鎮去進貨,,

  進貨的那天,狗尿苔和牛鈴正在石碾的後坡崖上打毛桃。那是一棵野毛桃樹,根紮在崖上,身子長在空中,枝條又長又細。婆是每年正月來折了枝兒削成小棒槌狀裝在狗尿苔的兜裡,說是避災鎮邪,善人見了說那不頂用,能避災鎮邪的必須是天雷劈過的毛桃木。狗尿苔也就盼著天雷幾時能劈了這棵毛桃樹,但年年天上打雷,毛桃樹沒有造孽,天雷不劈它。它在春天的時候,所有的嫁接過的桃樹還沒開花,它就先開了,紅灼灼的,有些妖,而它結的桃卻遲,又長得慢,到了現在,別的桃樹上的桃吃過了桃核在地裡都長出苗了,它還在樹上結著,只是桃肉全乾癟著,能砸著吃桃仁。他們不敢上到枝條上去,就用彈弓打,抱著樹搖,落下些毛桃了,兩人到坡崖下去撿。杏開就從坡崖下的路上過來了。

  杏開的臉原本紅撲撲的,現在卻滿是雀斑,走路不再靈活,走到毛桃樹下了就坐下來喘氣。杏開說:給我一顆毛桃。狗尿苔說:吃不成了,我給你砸仁兒吃。杏開說:我不吃仁兒。狗尿苔就把毛桃在褲子上蹭毛,毛不蹭淨,鑽到衣服裡癢人的。狗尿苔對牛鈴說:哎,他們身上癢哩,是不是沾了毛桃的毛了?牛鈴說:是疥,那癢法不一樣哩。杏開說:啥癢法不一樣?狗尿苔說:你身上不癢?杏開說:我身上沒虱癢啥哩?牛鈴說:不癢誰信呀,霸槽不給你傳染?杏開突然咯地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來。牛鈴說:毛桃不能吃吧,吐酸水了吧?杏開連著又吐了三口,三口都吐在牛鈴的面前,然後捂了嘴順著坡路上去走了。牛鈴說:她吐我?!嘴撅臉吊起來。

  等他們也從坡崖下上來,杏開已經走遠了。開合卻和老順在碾盤邊說話,好像是老順給了開合錢,叮嚀著捎買東西,開合數著那錢,抬頭見狗尿苔和牛鈴了,忙撩了夾襖,把錢裝進裡邊的口袋,拉直了衣襟,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又和老順說話。狗尿苔就說:你把錢數好,我們什麼都沒看見!開合說:這碎髁!噢牛鈴你咋啦,嘴撅得能掛個油瓶!牛鈴說:我給她杏開吃毛桃哩,她倒吐我!開合說:她吐你哩?嘿嘿,你知道個屁!牛鈴說:我啥不知道?她和霸槽親過嘴哩!不就是嫌我從榔頭隊又到紅大刀麼!開合說:別在我面前說這個隊那個隊的!卻問狗尿苔願意不願意跟他去洛鎮買硫磺肥皂?狗尿苔問買硫磺肥皂幹啥呀,開合說那麼多人生了病,用硫磺肥皂洗著能好哩。牛鈴說:不讓我說這個隊那個隊,你咋還去買硫磺肥皂?開合說:賣刀子的還盼著有殺人的哩!狗尿苔你去不去?牛鈴說:我們都去。開合說:我可沒叫你,你靠不住。氣得牛鈴說:誰跟你去,我跟狗尿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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