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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霸槽從杏開家出來,窩了一肚子火,路過水皮家,使勁地敲水皮家的窗子,讓水皮去把榔頭隊的骨幹都通知到窯神廟去。水皮是已經睡了,聽見霸槽讓他去召集榔頭隊的骨幹,喜出望外,趕緊應允,卻多了一句嘴,說:就現在嗎,三更半夜的開會?霸槽說:你不想去,是不是,不想去了你睡你的!水皮媽急促說:去,去,咋能不去,去!水皮就穿衣服起來,悄聲說:他瞌睡少,夜摸鬼!水皮媽說:夜摸鬼就夜摸鬼,他沒嫌棄你,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水皮說:這我知道,成大事的人都是精力旺盛麼。

  而水皮沒有想到的是,他去了護院家,護院在他家裡打媳婦哩。媳婦人胖,打不過護院卻能挨得住打,護院拿著鞋在媳婦的胳膊上抽,媳婦沒喊疼,只是罵,她罵護院的媽。婆媳倆一直不和,護院媽見護院打媳婦,裝著沒看見也沒聽見,待到媳婦罵了她:你×裡掰出的啥東西,讓他打我?!護院端起了媳婦往那口裝糠的瓷甕上墩,他要把媳婦卡坐在甕口,媳婦屁股大,卻把甕哐嚓壓破了,糠流一地。水皮把護院拉開,護院還不走,水皮說:你要滅絕她呀?隊長叫你開會哩!護院拍了拍手,跟著水皮走了。兩人走到禿子金家,院門開著,禿子金戴著帽子,卻連褲衩都沒穿,圪蹴在上房臺階上。水皮說:你光溜溜的在院裡,院門也不關?禿子金說:在我家院子裡,穿啥衣服?口氣生倔。水皮說:哦,這噌的?!窗子突然打開,扔出來了褂子,褲子,用布條子擰成的褲帶,還有一雙黃軍用鞋,鞋正砸在他頭上。水皮和護院愣了一下,就笑了,說:哈,讓嫂子趕出來啦?禿子金這才說:誰趕誰呀,你們來了,她讓我把衣服穿上哩。半香卻在窗裡大聲說:你睡就睡廈子屋去,別來噁心我!禿子金惱羞成怒,說:喝酒圖醉,娶老婆圖睡,由了你了,看我踏了門不?!半香嘩啦把窗子推開,說:你踏呀,你當著護院和水皮來踏呀!禿子金卻蔫了。護院說:這是咋回事呀,我在家裡吵哩,你也吵!走走走,霸槽叫開會哩,咱遇上這麻迷兒婆娘了麼!禿子金穿了衣服也就跟著出了院子,說:你也吵啦?他媽的,咱心裡煩得毽戳一樣,狗日的婆娘們比咱還燥麼!

  三人到了窯神廟,廟裡已來了迷糊,跟後,土根,行運,鐵栓他們,霸槽就主持研究如何阻止燒窯的事。有人主張以階級鬥爭為綱,還是從批鬥守燈人手,因為守燈被紅大刀利用了,可能也加入了紅大刀,把守燈揪出來批鬥,窯就燒不成了。有人說那太慢,現在窯場已做了上千個碗坯了,即便把守燈揪出來,會燒窯的還有幾個人,那窯仍還能燒,不如他們燒,咱們也燒:立即有了反對,說:重開個窯嗎,咱這邊誰會燒?要阻止就得去奪窯,奪下窯了,那些碗坯就是咱的,這就像面魚兒娶了開石他媽,有了老婆也有了娃。意見不合,大家就爭吵起來,一邊爭吵著一邊各自在身上抓撓,最後也沒爭吵出個結果,渾身卻抓撓得還止不住癢,心裡急迫,一個人嚎嚎地叫,所有人也號叫了,聲音傳得很遠,許多人都聽到了。

  天布在這個晚上渾身也癢起來,癢得睡不著,坐在炕上撓,媳婦也坐在炕上撓,聽見了窯神廟裡傳來的號叫,競禁不住自己也嗷嗷地叫。

  很快,磨子,灶火,以及姓朱的人家差不多人的身上都發癢了。狗尿苔沒有癢,他還不知道村裡這麼多人身上癢,吃飯的時候,端了碗到巷道裡來,一些人吃吃飯就擱下碗在身上抓,說:狗尿苔你不癢?狗尿苔說:癢啥的?就有人說:狗日的,咱癢哩他不癢?跑過來就要把撓過身子的手在狗尿苔身上抓,狗尿苔以為是漆毒,轉身就跑,跑不及了,把一碗飯摔在地上,說:你過來!你過來?!那人才不抓了。

  晚上,婆在泉裡洗衣裳,泉裡洗衣裳的還有鐵栓的媳婦和磨子的媳婦,兩個女人互不說話,都拿了棒槌各自捶打自己的衣裳,婆也沒言語。鐵栓的媳婦就和婆說話,問身上有了濕疹怎麼治?婆說:拿薄荷湯洗麼。鐵栓媳婦說:洗不頂用。撩起褲腿讓婆看。婆說:這不是濕疹。鐵栓媳婦說:不是濕疹是啥?婆說:這我還認不得,反正不是濕疹。過了一會兒,磨子媳婦挪到婆跟前,也說:你說不是濕疹,是不是啥髒病?婆說:你也有?磨子媳婦說:有哩,磨子天布灶火他們都有哩。鐵栓媳婦這才說:我只說姓夜的人+有哩,姓朱的也都有了!蠶婆,連你也認不得,是不是有啥怪處了?婆說:啥怪處哩,吃五穀生百病,我不認得總有認得的,這得問問善人。婆就先走了,婆的衣服還沒洗好,她不敢和她們一塊洗,害怕把病也帶回來。

  很快,榔頭隊的人知道紅大刀的人身上癢,紅大刀的人也知道了榔頭隊的人身上癢,迷糊說:這是革命病吧?開石說:紅大刀算什麼革命,保皇派!霸槽心裡納悶:『這癢是他從七裡岔帶回來的,染給榔頭隊的骨幹們是自然的,紅大刀怎麼也染上了?他就疑心榔頭隊有暗中通紅大刀的人,回想以前幾次行動都是這邊商量得好好的,紅大刀就得到了消息。於是,霸槽當著榔頭隊的人說了防備有內奸和叛徒,話說得很難聽。禿子金說:咱有內奸和叛徒?霸槽說:可能有吧。禿子金說:那是誰,你說出來,免得大家都發燒。霸槽說:我不說出來,我要再看看他的表現哩!禿子金回到家,半香不在,灶上的鍋碗沒洗,院子裡雞屎屙了一地,豬也在圈裡餓得哼哼,他想:誰是內奸叛徒呢?霸槽把病傳給我和鐵栓開石迷糊跟後,鐵栓開石迷糊跟後不會傳給姓朱的吧,能傳給姓朱的還有誰呢?突然心裡一驚,莫非是半香,半香和天布還暗中勾搭著?一下子心緊了。半香終於回來了,一回來就去廁所,半天沒有出來。出來了,禿子金說:你幹啥去了?半香說:上廁所。禿子金說:我問你一下午於啥去了,屋裡亂成這樣?半香說:在自留地裡,咋啦?禿子金說:在自留地?在自留地幹活你穿個新褂子?半香說:我有哩我不穿?禿子金使了個心眼,說:你明明到後坡溝裡去的,你頭髮上還有麻葉,你到自留地去了?半香在頭上一抹,果然抹下個麻葉屑,耳朵梢子忽地紅了。古爐村種麻的人家不多,長寬家種有麻,杏開家種有麻,天布家種有麻,天布家的麻種在後坡溝的自留地裡。禿子金原本是詐唬的,如果半香罵他一句,他就放心了,或者壓根兒不理他,他也就不過問了,沒想半香說:他問我個話,我去說句話咋啦,一村的人說個話又咋啦?禿子金一下子火了,說:咋啦,你說咋啦?!我說紅大刀染了病,染他媽的什麼病,原來是你傳過去的!撲過去打半香,半香也就對打,踢哩誇啦,叮哩咣當;板凳倒了,桌子倒了,一個碗摔在地上,一個漿水盆子摔在地上,兩個人鼻青臉腫,最後上房門檻上坐一個,廈子房門檻上坐一個,一邊罵著一邊都在懷裡襠裡抓撓。

  半香仍和天布暗中勾搭,榔頭隊的人都知道了,都沒明說,但從此禿子金灰頭灰臉,對霸槽越發順從,殷勤了得。

  天布癢得晚,但癢得似乎更厲害,那小紅疙瘩先生指縫裡,後到腰上,再到交襠,那根東西上也有了一顆,癢起來抓也不是撓也不是,難受得發繚亂,動不動就發火罵人。窯場上,大家都在癢著,癢著還得不停地幹活,又受天布氣,當面卻不敢回嘴,背地裡也罵半香把病傳給了天布,天布再把病傳給大家。罵過了,又覺得禿子金明知道半香還和天布來往卻怎麼不管,是不是榔頭隊故意讓半香來害紅大刀的,是個陰謀?天布也聽到了人們罵半香,但又不能不讓人們罵半香,氣就憋著,越發壞了脾氣,看誰都在偷懶,罵這個吼那個,弄得雞犬不寧。馬勺給天布說:甭急甭急,窯裝了,煤一運齊,咱就可以點火了,我給你撓撓。兩人就坐在窯場的土崖下,你給我撓,我給你撓,像兩隻沒毛的猴子,馬勺說:聽蠶婆說這不是濕疹,可能不是的,濕疹沒有這麼癢的,出了怪事啦?!天布說:是他媽的怪事!你去問問善人,這到底是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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