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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狗尿苔睡覺了,天下了雨。婆沒有叫醒狗尿苔,因為吃了稠米粥,不擔心他能尿炕,但狗尿苔做了一個夢,夢見葫蘆的媳婦叫他一塊去中山上挖野小蒜,他說中山上野小蒜少得很,跑半天挖不了一把,划不來。葫蘆的媳婦說她婆婆想吃野小蒜的,划不來也要去挖。他就跟著葫蘆的媳婦去了中山,尋呀挖呀,尋呀挖呀,突然發現崖頭上長了一棵很大的野小蒜,他剛要跑去挖,一隻鷹直戳戳地飛過來,他一側身,腳沒站好,就從崖頭跌下去。那崖谷深得很,他往下跌,往下跌,就失聲大叫。一叫,醒來了。醒來了,才知道是做了夢,睜眼看著滿房裡燈光亮著,婆還沒有睡,他說:婆,啥時候了?婆沒做聲。他又說:啊婆,做夢跳崖哩,是不是在長個子呀?婆還是沒做聲。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卻屁股撅著,頭鑽在炕洞裡。狗尿苔說:婆,婆!婆的頭出來了,手裡拿著櫃檯上的那個毛主席語錄本。狗尿苔急了,說:婆,你把毛主席往炕洞裡塞呀?!婆一下子撲過來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訴了狗尿苔,語錄讓水泡了,是中午就讓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櫃蓋,面魚兒老婆來還兩碗紅豆,這紅豆還是春上面魚兒老婆借的,她拿著升子來還,說她借的時候是平平兩碗,須要婆再拿碗來量。婆就到廚房取了簸箕和一隻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裡,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裡。面魚兒老婆一走,婆在簸箕裡撿紅豆中的石子兒,雞就謀著過來吃,婆一趕,雞跳到了櫃蓋上,婆嘬了嘴吆,失,失,雞就是不失。婆順手拿了剪紙花兒的剪刀裝著要擲過去的樣子來嚇雞,沒想那剪刀真的從手裡飛了出去。飛出去也就罷了,誰又能想到會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語錄本,完整還完整,但厚起來了一倍,發皺得再也壓不平。

  婆說:我怕讓人看見了說咱是故意的,我藏到炕洞去。

  狗尿苔說:誰看見呀,誰到咱家來呀?

  婆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來了人呢?灶火買了個毛主席石膏像,不就讓鐵栓看見啦。

  狗尿苔說:他看見就看見了麼。

  婆說:他說灶火是在勒毛主席哩,要毛主席上吊哩!

  狗尿苔說:榔頭隊真的去揪灶火啦?

  婆說:可不就去揪了!哎,你說真的去揪灶火啦,好像你知道?

  狗尿苔說:啊,啊,我哪裡知道,我睡了麼。

  婆說:多虧你睡了。

  狗尿苔卻說:那是怎麼一回事,你去看了沒嗎?

  婆說:我像你一樣就跑去看呀?巷道裡一起了吵鬧聲,我就去關院門,護院的媳婦正跑過門口,我問出啥事啦,她說了榔頭隊去揪灶火哩,灶火買了毛主席石膏像用繩子吊著拿回來的,是讓毛主席上吊哩,是現行反革命。灶火不承認,說他不是水皮,他沒喊反動口號,怎麼就現行啦就反革命啦,他是買了毛主席石膏像,他哪是吊了毛主席,他是雙手抱回來的。灶火死不承認。

  狗尿苔說:啊好,就要不承認哩,不承認不就完事啦!

  婆說:能完事?護院媳婦給我說,當時場面亂得很,灶火不承認,鐵栓就說是他親眼看見的,灶火說你看見的,我沒看見你,你就看見我了?以前為自留地畔子咱打過架,你現在就陷害我?鐵栓說,如果我沒看見而說看見,那就讓我爺死!灶火說,我要是讓毛主席上吊也讓我爺死!鐵栓說,你爺早死啦!灶火說,你爺在炕上癱了幾年了,你盼不得你爺死哩。

  狗尿苔咯咯笑起來,說:後來呢?

  婆說:護院媳婦說,兩個人爭吵不下,紅大刀的人也都跑了去,差一點打起來。

  狗尿苔:打起來啦?

  婆說:你盼打呀?!

  狗尿苔說:那就沒事啦?

  婆說:我沒敢多問護院媳婦,就回來藏咱家的毛主席書了,再沒聽見村裡有啥鬧騰,可能是沒事了。

  狗尿苔一仰脖子,倒在炕上,兩隻腳乍起來像手一樣拍,說:這多虧了我哩!

  婆說:你說啥?

  狗尿苔趕緊說:我說多虧我早早睡了,哎婆,你把毛主席書藏在炕洞裡,萬一讓人看見了那不是更說不清了嗎?

  婆愣住了,說:噢,噢,那咋辦?

  狗尿苔說:燒了,燒了就沒人知道了。

  狗尿苔就跳下炕要點火燒毛主席語錄本,婆趕緊去關院門,院門其實她早關了,又關了上房門,兩人就點著了書,一頁一頁撕下來點。書最後是燒成了一堆灰,可書燒的灰還是紙灰,又從炕洞裡掏出些草木灰攪在一起,再鏟了倒回炕洞去。還沒蓋上炕洞板,院門就有了敲響聲。婆忙蓋好炕洞板,又掃了炕腳底,才出去在院子裡,問:誰?院門外咳嗽了一下。婆說:是灶火嗎?院門外又一聲咳嗽。婆說:啊你真沒事了?我給你開門。但院門外沒有回應,卻從院門底下塞進來一個南瓜。這南瓜扁扁的,大得像個小蒲團,上面一層灰氣。婆覺得奇怪,把南瓜撿了抱著,開門看時,院子外卻沒了人影。

  狗尿苔從上房出來,問:誰個?

  婆說:聽著是灶火,開了門卻沒了人,塞進來一個南瓜。

  狗尿苔說:灶火?

  婆說:是灶火。

  狗尿苔說:噢。

  婆說:他咋給咱塞個南瓜呢,咱怎麼能吃人家的南瓜?

  狗尿苔突然得意地說:吃吧吃吧,給咱的咱咋不吃,吃。

  狗尿苔從婆懷裡取了南瓜,在廚房的案板上一刀切開了,瓜子掏出了一碗。

  灶火差點要出大事,但灶火終究沒出大事,或許是那天夜裡的雨了,雨雖不大,卻澆濕了一堆要燃燒的柴禾,只冒著黑煙。榔頭隊的人心裡明白,紅大刀的人心裡也明白,柴禾堆冒黑煙並不是柴禾堆是滅的,那煙是火在憋著,總要憋出焰來。好的是又下了一場雨,雨一駐,莊稼就熟了,莊稼熟的也真是時候,十幾天裡人像狼攆一樣,歇不下,尿尿都來不及尿淨,褲襠裡總是濕的。待到收割了屹岬嶺根的那十八畝稻子,秋收就徹底了。自留地裡的包穀不等成熟卻早已吃完,生產隊的新包穀一分下來就家家剝顆,該曬乾了上磨子的上了磨子,不上磨子的便裝櫃入甕,有的人家又碾下了新米,用布袋提著,往南山裡去換包穀了。地還有一部分沒犁完,地裡的包穀根茬子和稻子根茬子,卻在夜裡被人挖了回去當柴曬。古爐村人習慣著出了門回來手不能空的,比如擔一擔墊豬圈的土,拾了半籠子人糞牛屎,實在沒啥能拿的了,就提一塊半截子磚。只有狗尿苔和婆稀罕著柴禾,他們沒錢去西川村煤礦上買煤,也沒力氣去南山腦的溝岔裡砍柴,遲早進門不是胳膊下夾一把幹蒿呀,穀子稈呀,就是籠子裡撿著樹枝草葉。所以,一連幾個晚上,婆孫倆都是在地裡挖稻根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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