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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鐵栓跑回村子,正碰著灶火進了巷道,問:你脖子上吊了個啥?灶火本來不願意和鐵栓說話,卻要顯派,說:毛主席石膏塑像呀!你跑啥哩,小心把毜跑遺了!鐵栓說:打雷啦,打雷啦!灶火說:打雷就打雷麼,雷攆著你啦!鐵栓回頭看看,身後並沒有火球,就說:你別嚇我!灶火說:咱村裡啥事都是成雙成對的,銀栓之後還缺一個名額哩!說完就走了。鐵栓氣得站在那裡,半天沒回過神。

  半香拿著鐮走過來,後邊跟著禿子金,禿子金掮了一大捆包穀稈。鐵栓說:嫂子,你還拿著鐮呀,不怕招雷?半香說:打死了我就清淨了!禿子金上來奪了鐮,塞在包穀稈裡,說:你胡說個毜呀,快往回去!半香擰著屁股自個走了。鐵栓說:咋啦,兩口子又吵架啦?禿子金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哩,她竟然和我不一心,我回家一說榔頭隊的事,她就和我吵!鐵栓說:那就是說,連×都日不上啦?禿子金說:不日就不日,革命成功了,還愁沒日的×!鐵栓說:好好好,志氣大。

  我要給你說個事的,咱古爐村啥事都成雙成對的,水皮犯了事……。禿子金說:你啥意思,榔頭隊沒了水皮還得再一個?鐵栓說:你聽我說的,榔頭隊出了水皮,紅大刀能不再出一個?剛才灶火買了個毛主席石膏塑像,你知道他是咋拿的?他是用繩子拴在毛主席的脖子上拿的,這不是要勒毛主席嗎,要讓毛主席上吊嗎?禿子金咵地扔下包穀稈,說:反革命了嘛!鐵栓說:現行的!禿子金說:再說,說!鐵栓說:你過來,咱不要站在樹底下說,這樹老了,招雷哩。

  兩人站在霸槽家的山牆下說灶火,狗尿苔拉著牛尾巴過來,牛見了包穀稈就伸過頭來,禿子金踢了一腳,罵:咋吆的牛?!牛還是叼了幾根包穀稈。狗尿苔拍著牛屁股,說:甭叨,甭叨,你以為你是天布呀?!禿子金說:啥,他天布就應該吃我的啦?忽然想到天布和半香的事,眼睛睜著過來要揍狗尿苔,鐵栓推著狗尿苔,說:把牛快趕到牛圈棚去!狗尿苔就罵著牛:狗日的,回去給你戴個口罩!禿子金不理了狗尿苔,又問起鐵栓:他是從哪兒買的?鐵栓說:鎮上吧。禿子金說:那就是一路上都讓毛主席上吊了?

  鐵栓說:上吊了一路。禿子金說:這太惡毒了麼!狗尿苔說:誰惡毒了?鐵栓說:你咋還不走?牛卻啉通卟通拉下屎來,熱騰騰的牛糞落在狗尿苔的腳上,狗尿苔就也從禿子金的包穀稈上撕了一把葉子擦腳。禿子金沒看見,繼續說:這要給霸槽說哩,水皮喊錯了口號都進了學習班,他灶火把毛主席吊了一路,他能不進學習班?狗尿苔心裡咯噔一下,沒有叫出聲,歪了頭說:犁杖還在地裡哩,我沒拿,不會丟吧?鐵栓說:你套牛的能不拿犁杖?丟了拿你的骨殖犁地呀!沒雷了去把犁杖掮回來,把鏵上的土擦淨!鐵栓和禿子金就往窯神廟去了。

  狗尿苔沒有吆牛去牛圈棚,也沒去掮犁杖,牽了牛鼻圈直接到了天布家的照壁前,見天布家院門開著,就進去,反身又關了門。天布的媳婦正在廚房裡擀面,面是麥麩子黑面,擀不到一起,用手拍成餅狀了拿刀切片兒,聽見響動,雙手沾著麵粉出來就罵:你弄啥,弄啥,我家是牛圈棚呀!狗尿苔皺了嘴,噓地一聲,說:我天布哥呢?天布光著上身從上房出來,狗尿苔就上前嘰嘰咕咕說了幾句,天布臉色當下就變了,媳婦還在高聲罵狗尿苔,天布說:喊啥哩?!媳婦不罵了。天布說:這是真的?狗尿苔說:誰哄你是豬!牽了牛就出了院。天布也穿了褂子,沒系扣子便去了灶火家。

  狗尿苔把牛牽到牛圈棚後,又去後窪地掮回了犁杖,就回家了。雷還在響著,他關了門也關了窗,婆做好了飯後,在炕上補蓑衣,她擔心天要下雨了,蓑衣沿爛了,得用布納個邊兒,她說:關窗子幹啥,把光擋住了。狗尿苔說:關了窗雷就不進來了。他聽見天上呼嚕呼嚕,雷是小跑著轉了幾個圈子跑到村東邊的人家房上去了。

  飯是米粥,婆怎麼把米粥做得稠了,而且裡邊還煮了紅的白的蘿蔔丁兒,一筷子能抄出一疙瘩。婆告訴說今日是他的生日。自來回從河裡撈出來後,村裡人說過他也是從河裡撈出來的,那麼,是撈出來的婆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生的呢,是把撈出來的日子定為生日嗎?但狗尿苔疑惑,這個時候州河裡不可能漲水啦!他說:啊婆,那一年河裡漲水早?婆一下子怔住,說:胡說啥哩,生日就是生日,啥漲水不漲水的?!狗尿苔知道婆不願提說往事,他也就不說了,端了粥,卻端到巷道裡去吃。婆說:端了稠飯你出去啊?!

  狗尿苔說:那怕啥,誰過生日不吃稠的?他在巷道裡走,隔著房子與房子的空隙往州河看去,心想河水把他送到了古爐村的,婆收留了他,這村巷道裡的每一棵樹每一個石頭都收留了他。來回同他一樣來到了古爐村,但她瘋後又離開了,一定是這每一棵樹每一個石頭不再收留她了。於是,狗尿苔走過每一棵樹每一個石頭,就夾一口粥放在樹權上和石頭上,說:你吃,你吃!樹都給他搖葉子,石頭沒動,石頭縫裡鑽出個灰蛾子,忽地飛了。

  走了一條巷道,碗裡的粥被夾出去了一半,狗尿苔又心疼了,他想起清明節村人在祖先墳上獻涼麵,獻過了就都坐在墳頭把涼麵又吃了,就連死了人供在靈堂上的飯,供過後人也都吃了,狗尿苔就往回返的時候,又把放在樹權上和石頭上的粥捏著塞到了嘴裡。然後拿著眼睛瞅人,拿著耳朵聽動靜,奇怪的是巷道裡竟然沒有人,雷還在響著,雖然再沒有嘎喇喇天裂了縫子一樣地響,但雲厚厚的,雷在雲裡滾動,像是推著空石磨。人呢,都幹啥了呢,他之所以端了粥出來,是估摸著村子裡要發生大事,榔頭隊和紅大刀都要開會的,灶火就要倒黴了,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狗尿苔畢竟有一點失望,端著碗回到家裡,又吃了一碗,他說:婆,這雨咋不下呢?婆說:你操老天的心!他就覺得困,想睡呀,便爬上炕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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