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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洛鎮革命委員會之所以流產,就是聯指和聯總你死我活,矛盾難以調和,他們的頭兒更是坐不到一條板凳上,你指責我,我指責你,不共戴天。革命委員會成立不了,籌委會就在一段時間裡將學習班的牛鬼蛇神集中一起到各村遊鬥。來古爐村安排在十九號,通知下來後,榔頭隊召開了會議,要求每一個隊員都得參加,帶上榔頭。紅大刀也開了會,要求凡是姓朱的不僅男人們去,老人孩子和婦女都去,雜姓的也儘量去,由灶火負責組織和聯絡。來遊鬥的當然有洛鎮公社的走資派張德章,有下河灣的老支書劉江水,有東川村的支書李發林。還有一個校長。還有現行反革命分子劉天亮,他寫過反動標語。有破壞軍婚分子陸林,他是朱大櫃兒子單位的技術員,和現役軍人的妻子私通。還有姓李的一個洛鎮信用社幹部,有一個收音機,偷聽敵臺廣播。少不了,還有朱大櫃。這些牛鬼蛇神都戴了高帽子,帽子已經不是先前紙糊的帽子了,是用鐵絲編的,然後糊上白紙,鐵絲編的圈兒大小一樣,但牛鬼蛇神的頭有圓的有扁的,陸林的頭小,戴上去壓住了耳朵,而張德章的卻是大頭,根本戴不上,硬戴,鐵絲就在腦門上勒出一道渠來。朱大櫃腿還不能走,是坐在椅子上抬來的,負責遊鬥的是武幹和一個絡腮鬍子,武幹對古爐村熟了,看見朱大櫃被人抬了來,並沒說什麼,絡腮鬍子卻認為坐在椅子上算什麼,是來要聽報告嗎,命令把椅子撤掉。支書的老婆就尋了個棍讓拄上,拄著棍站在那裡不穩,支書的老婆急得說:得有拐杖,誰有拐杖呀?沒人理睬,她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沒說二話就從人群裡跑回家去,他是在一個木棍上釘一塊板子,板子上又纏了他的一件破褂子,拿了來讓支書頂在胳膊下。水皮說:你想得周到麼!狗尿苔這才意識到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給支書做好事哩,就說:他站穩了你們好批鬥麼。絡腮鬍子說:這是誰?水皮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狗尿苔,長得難看吧。絡腮鬍子說:哦,你過來!狗尿苔有些怯。絡腮鬍子說:四類分子關心走資派啊,你過來,就讓他扶著你站!狗尿苔說:我不是四類分子。絡腮鬍子說:不是四類分子是貧下中農啦?!去站著!狗尿苔一下子傻眼了,支書說:我能站的,我拄個棍能站的,再說,他那麼矮,我也沒辦法讓他扶。支書把釘有木板的棍扔了,重新拄了先前的木棍。絡腮鬍子就看了看狗尿苔,沒再說話,武幹趁機踢了狗尿苔一腳,狗尿苔趕緊鑽到人群裡。

  榔頭隊的人集中在會場的東邊,都拿著長杆子榔頭,榔頭染得血紅,霸槽就站在隊前吹哨子整隊,隊列排得非常整齊,又一律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右手裡還拿著毛主席語錄本。西邊的紅大刀並沒有列隊,但人數卻多,有拿著鐵皮刀的,有拿著木板鋸成的刀,更多的是男人們卻拿著旱煙鍋,婦女們拿了線拐子和鞋底。牛鈴是站在紅大刀人群裡,狗尿苔叫他,要給他吃紅薯片子,但牛鈴聽到了不言喘,反倒把頭挺得高高的,顯得很神氣。狗尿苔就不願意叫他來吃了,自己把紅薯片子從口袋掏出來,還舉著,對著太陽耀,然後塞在嘴裡,咯嘣咯嘣地咬。會場的中間是些什麼派別都不是的人,有長寬,有面魚兒,有六升的媳婦,有扣子,百安,四狗和他那跛腿叔。這次沒有讓守燈和婆陪鬥,他們也就在中間站著。還有善人。灶火的手已經去了紗布包,也不在胸前攀吊了,但他的右手上戴了一個手套,他從人群後走過來,經過狗尿苔面前,忽地一下把紅薯片子抓走了,狗尿苔說:哎,哎!灶火並不回應,好像沒事似地,過去對天布說:你也叫叫隊,紅大刀不是不會站隊嘛!天布說:咱就憑人多哩,你看還有誰沒來,都叫來!灶火伸了脖子瞅,瞅著了答應,問:你大呢?答應說:我大氣管炎犯了,在炕上氣短得爬不起來。灶火說:那你媳婦呢?答應說:來了,在後邊站著的。灶火說:往前頭站!就又對狗尿苔說:往這邊站,往這邊站。狗尿苔說:你叫我?灶火說:姓朱的都往這邊站。狗尿苔說:我是姓朱。但婆拉了他一下衣襟,狗尿苔說:我哪派都不是。灶火說:那你就靜靜站在那兒,別一會兒又鑽過去。狗尿苔說:嗯。一回頭,霸槽卻也在看他,他給霸槽笑了笑,頭就低下了。半香就站在婆的身後,和麵魚兒老婆說話,禿子金就過來拉了她到榔頭隊那邊去,說:你胡站啥哩!半香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禿子金說:中間站的都是四類分子,你白衣服往黑牆上蹭呀?半香說:長寬是四類分子?面魚兒是四類分子?又站到面魚兒老婆身邊,看面魚兒老婆納鞋底。

  水皮媽和杏開來的遲,她們站在人群外看了看陣勢,水皮媽自然就站到榔頭隊那邊了,姓朱的人就有了小聲的罵。而水皮家的狗卻往紅大刀這邊鑽,灶火立即抬腳去踢,狗在地上滾了一圈,四蹄朝上,人們才發現還是個亮鞭。水皮媽說:你攆就攆麼,把它踢成那樣?灶火說:我嫌它是亮鞭!榔頭隊那邊也有著三隻狗,禿子金就叫著狗來咬,這邊狗一咬,巷道裡立即竄出六七隻狗來也咬。狗一咬,狗尿苔就來勁了.他跑過去,抱住了行運家的狗,說:豹子,豹子!豹子是禿子金家的狗,豹子就撲過來,咬了行運家狗一口毛。狗尿苔過去又騎跟後家的狗,狗頭夾在他的雙腿之間,後腿在地上蹬,他喊:黑虎,黑虎!黑虎是八成家的狗,黑虎又撲過來咬跟後家的狗,一咬一退,一咬一退。阿汪,阿汪,阿汪,狗聲像是響雷,叫了一片,狗毛就一團一團在地上。老順家的狗終於出現了,它的皮毛越發寬鬆,似乎一揭就揭開了,四條腿慢騰騰地走著,一步一步,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低著頭在地上尋什麼。狗尿苔把雙腿鬆開了,他知道老順家的狗要叫了,它一叫,所有的狗都不會叫了。但是,老順家的狗卻坐了下來,它坐下來像是個人,看著那些亂咬的狗,竟一語未發。

  狗在咬的時候,站在會場前的牛鬼蛇神就都站得不老實了,有的腰直了起來,有的腿開始分開,一會兒手撐撐腰,一會兒又在後脖子上抓癢。絡腮鬍子在和武幹說著什麼,突然就走過來踢了支書一腳,支書站在那裡低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在瞌睡了。被踢了一腳,支書打了個趔趄,棍子還是撐住了。絡腮鬍子說:睡著了?!支書說:醒著。絡腮鬍子說:醒著你閉著眼?支書說:我有這毛病。絡腮鬍子說:毛病多!把頭抬起來!支書的頭抬起來。

  狗尿苔不知道支書是不是瞌睡了,古爐村人都會站著甚至走著路就瞌睡的,他自己在和一夥人進山砍柴的時候,起得早,他在人群裡走著走著就瞌睡了,而腳步依然在走,何況支書平日就有一空閒就閉眼的習慣,他又是受批鬥得多了,他能不是瞌睡了嗎?可是,今天多大的批鬥場面,他是拄著棍兒站在那裡的,他真的就能瞌睡了?!

  牛鈴終於在紅大刀那兒呆不住了,因為他個子小,站在那裡看不見站著的牛鬼蛇神,他的面前是本來,本來老是放屁,他說本來叔你吃啥好東西了克化不過?本來說饑屁冷尿你知道不知道?!牛鈴就站到了狗尿苔這兒來了。狗尿苔也故意不理他,還在口兜裡掏紅薯片子要再吃,但口兜裡卻沒了紅薯片子。牛鈴低聲說:支書爺瞌睡啦?狗尿苔說:他是那習慣,沒瞌睡。牛鈴說:肯定瞌睡了,他能把胃病好了,心大得很。絡腮鬍子發話了:開會啦,馬上開會啦,把狗攆出去,攆出去!狗尿苔說:你說他長嘴了沒?牛鈴說:沒嘴他說話呀?狗尿苔說:有嘴為啥拿鬍子遮著?沒嘴!旁邊的半香說:沒嘴是屁眼呀?!絡腮鬍子又在喊:攆出去!攆出去!狗聽不懂絡腮鬍子的話,它們還在咬,東邊西邊兩派也沒有一個人喝住狗,武幹就走過來又踢狗尿苔屁股:去把狗攆走!

  狗尿苔去攆狗,狗往巷道裡跑,邊跑邊嚷:咬死你!——你來呀,看誰能咬過誰!——那走呀,打麥場上去,就咱兩個咬!——去就去,誰怕誰呀!——把狗尿苔叫上,當裁判!狗尿苔罵道:我開會呀,我給你們當裁判?!但所有的狗競一下子圍住了狗尿苔,狗尿苔用手去打,狗咬住了他的袖子,狗尿苔用腳去踢,狗咬住了他的褲管,他被拉扯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又被拖著走,就像一群螞蟻搬運了一顆碩大無比的果仁。哈,哈,狗尿苔大聲笑。他的褲子被拉扯得溜脫了,露出了屁股,屁股蛋是白的,其實他的臉不白外,脖子以下都是白的,會長的人是臉白身子黑,他不會長麼。白屁股的兩胯處卻有兩塊黑肉,這是背背簍磨出來的,牛鈴的胯上也有黑肉,古爐村所有人的胯上都有這種黑肉。我去,我去嘛,狗東西!狗尿苔不再煩這些狗了,他感覺在狗面前擁有這麼大的威信啊,就高高興興去了打麥場。兩隻狗果然在打麥場上廝咬了一場,最後是灶火家的狗咬倒了水皮家的狗,水皮家的狗腿上傷了一塊皮,它倒在地上渾身發抖,那條難看的亮鞭就不顧了羞恥地露著。狗尿苔摘了一片蓖麻葉給遮蓋了。

  杏開一直站在打麥場邊看著,人瘋過了,狗也散了,杏開才說:你家自留地的南瓜葉都讓蟲咬成網啦!

  杏開是提了草木灰去撒她家的南瓜葉的,天已經好久不下雨了,螢火蟲就吃南瓜葉。撒完灰,杏開摘了個南瓜,南瓜焦黃,狗尿苔用指甲去掐了掐,老得掐不下。

  狗尿苔說:你咋沒去……文化大革命?

  杏開說:我去轉了一下就走了。

  狗尿苔說:今日去的咋是兩派的人?

  杏開說:讓聯合麼。

  狗尿苔說:榔頭隊和紅大刀能聯合?

  杏開說:你說呢?

  好像今天的杏開心情好,能和狗尿苔說這麼多話,但杏開能這樣和他說話了,他得一定要回答杏開的,想來想去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狗尿苔突然想到了刺蝟。古爐村是沒有刺蝟的,而他去南山用米換包穀時看見過山裡人家飼養的刺蝟,那些刺蝟都鑽在窩裡不出來,那是個冬天,冷得豬都抱堆兒睡覺,他想不來刺蝟和刺蝟如果冷了會不會也抱著睡呢,那又怎麼抱呢?

  狗尿苔說:刺蝟麼。

  杏開說:唉。

  狗尿苔以為他說錯了,說:唉?

  杏開還是唉了一聲。

  狗尿苔不再說刺蝟了,卻問:榔頭隊今日隊排得好,你要走就走了?

  杏開說:我病了。

  病了?狗尿苔並不知道杏開病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麼病,而杏開就突然捂了嘴,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做鬼臉。醜人做鬼臉不覺得醜,漂亮人一做鬼臉卻顯得特別醜。杏開哇地一下就吐起來,把狗尿苔嚇壞了,他忙著要給杏開捶背,還要去撕一片蓖麻葉給她擦嘴,但杏開卻極快地離他而去,她小跑著,也是兩隻腳跑著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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