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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狗尿苔是最後一個分到的,但甕比他還高,他無法把甕扛回去,就橫著放在地上往家裡滾,滾到天布家的照壁下了,他聽見了院子裡有喝酒劃拳聲。支書被揪回的當天並沒有被送回學習班,這個晚上天陰著,沒有月亮也沒星星,他摸黑從河灘裡給豬圈裡擔墊圈土,先前沒有了墊圈土,總有人替他擔著,現在圈裡成了稀泥湯,豬都成了泥豬。他一氣擔了五次,第六次擔著剛拐進巷,黑乎乎地從巷角過來了馬勺,一下子把馬勺撞坐在地上。馬勺長年患偏頭疼的病,又新添了他媽遺傳下來病,心也慌,去三嬸家借了一枚金戒指,要喝用金戒指熬過的水。馬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經看清是支書的土籠子撞了他,他裝著沒看清,發凶道:誰嗎,眼窩呢,要眼窩出氣呀,你會走路不會走路?!支書趕緊說:我沒想到有人麼,你從巷角過來腳步輕輕的。馬勺說:我走路哩是打胡基呀要多大聲?!哎喲,哎喲。支書放下籠擔子,過去拉他,說:還疼不,疼不?馬勺這才說:噢支書呀?咋是你嗎,黑漆半夜的你做啥哩?支書說:我擔些墊圈土。馬勺說:擔土你說一聲麼,誰給你擔不了,得你去?你回來啦?支書說:還得去學習班。馬勺說:咋還去學習班?支書說:我現在是水裡的葫蘆麼,按下去提上來,提上來按下去麼。馬勺心裡說:落水狗麼。嘴上卻說:這不是糟賤人麼,你胃不好,要人命呀?支書說:這倒沒事,胃病好了。馬勺說:還能治胃病?從地上起來,說:那好,那好。就離開了,心裡說:能治胃病?那你就好好去受批鬥吧。

  第二天,支書在家裡等著送他去學習班,沒人來,他就去中山坡塄上他家的老柿樹上夾柿子。村裡有柿樹的人家差不多都夾過了,他家的柿樹最大,柿子也結得繁,去夾的時候碰著狗尿苔,狗尿苔就幫著他夾。夾了一個上午,背回去了三背簍,樹梢上還稀稀拉拉有七八個沒夾淨,支書說不夾了,給老鴉留些食,狗尿苔覺得給老鴉留得太多了,但樹梢他爬不上去,就回家掮了梯子來。先是他上了梯子用竹竿去夾,還是夠不著,便讓支書上梯子,他在下邊穩著,沒想他梯子一頭搭在樹上,他用著腳蹬著梯子根,正指揮著支書往右往上夾柿子,腳下稍一鬆勁,梯子就滑了,支書掉下來把腿摔斷了。

  善人為支書接了骨,需要的簸箕蟲和篦篦芽草都是狗尿苔找來的,狗尿苔覺得這都怪他,就一定要把柿樹上剩下的柿子再夾回來。他盡最大的能力仍是爬不到樹梢,就在樹上抱了枝股使勁搖。老鴉在空中說:嗇皮嗇皮,不給我留!狗尿苔說:朝南那三個枝股上的給你留著!善人從山神廟下來,他要去複查支書的傷,見狗尿苔搖樹枝股子,柿子誇哩誇啦掉下來,他就在地上撿著如掉下的雞蛋一樣的軟柿吃。支書的老婆也來要把夾下的柿子拿回去,撿起一個軟柿,柿汁瀝瀝淋淋往下掉,善人緊跑過去,彎下腰用嘴去接,軟柿卻一下子全掉下來,嘴沒接住,稀紅的柿汁從下巴上滑落在地上。善人說:再好的飯倒在地上了就看著噁心。狗尿苔卻在樹上咯咯咯地笑開來。支書的老婆說:這娃,我一天愁得吃不下睡不著,你是那身份,倒這樂哉!狗尿苔說:我是碎娃兒。善人就說:你要學狗尿苔哩,人一變碎娃,神就來了。支書的老婆說:來啥神?善人說:再苦,你都要故意的樂,時間久了,真樂就能出來,陰氣像一股煙飛了出去,百病全消,俗話說神出鬼沒,樂就是神,陰氣就是鬼,神一出來鬼自然就跑啦。支書的老婆說:那咋做得到呢?你說今年我家咋這不順呀,不說他失了勢,就那身子,只說胃病好了,沒想腿卻又斷了。支書的老婆臉上皺紋本來就多,她一慪愁,鼻臉凹裡的皺紋聚了一疙瘩。善人說:你要有另一種醒法哩。支書的老婆說:啥醒法?善人說:不當支書了,胃就好了,這就是壞事變了好事麼,腿一斷,學習班不是去不了嗎,還不是好事?這入活在世上,有……。善人突然不說了,背了手往坡根的路上走,支書的老婆還在說:你咋走呀,你?狗尿苔在樹上急得要叫支書的老婆,又不能叫,想摘個柿子砸著她,也摘不到,脫下一隻鞋扔下去,鞋砸在她的肩上,支書的老婆一扭頭,看見了走過來的水皮,她也就閉了嘴。

  水皮站在那裡對狗尿苔說:狗尿苔你幹啥呢?狗尿苔說:你也去夾你家樹上的柿子嗎?水皮說:我問你幹啥哩?狗尿苔說:你沒看見我在夾柿子嗎?水皮說:給誰夾柿子?狗尿苔說:給支書家夾柿子。水皮說:你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啊!狗尿苔說:我本來就叫支書是爺麼。水皮說:聽說是你穩梯子時他跌斷了腿?狗尿苔說:怪我沒穩住。水皮說:你們故意的吧,弄斷腿就逃避去學習班了?支書的老婆說:水皮,你不敢說這話。狗尿苔說:你把你手指頭砸爛,我給你家夾柿子!水皮恨了恨,背了背簍到他家的柿樹下去了。狗尿苔還在說:你下不了手砸的話,我幫你砸!

  古爐村的柿子都夾了,樹上沒了紅柿子,柿葉也全落了,柿樹又像冬天一樣只剩下樁和一股一股的枝條,枝條平衡擺列,斜斜地朝上展開,形成一個圓形,遠遠看去,像是過去東川村廟裡的幹手觀音,一尊一尊站在中山坡上。但是走近去,那觀音就沒了,枝股蒼黑硬倔,像無數的蟒蛇突然向四面沖出,又像長胳膊大手,惡狠狠伸出來要打人。柿子夾回家了,有傷的摘掉把兒放進甕裡捂醋,囫囫圇圇沒傷沒疤的一部分存放到房頂用包穀稈圍了,讓慢慢地變軟,開春了拌稻皮幹做炒麵,一部分就削了皮做柿餅,拿繩子拴成一串一串掛在屋簷下的牆上。家家的屋簷下牆上或多或少地掛了柿子串兒,唯獨霸槽家沒掛,他甚至連他家柿樹上的柿子都沒夾。他不夾,也沒人敢去偷著夾,所有的老鴉全飛在那裡去吃。老鴉的長喙在柿子上啄出一個洞,把柿汁全吸了,留著一個空殼,稍有風吹,空殼就落下來。

  霸槽越來越多地去了洛鎮,這一個傍晚,他一回來,卻往中山坡根去,跟後立即取了鍁跟上了。但到了中山坡根,霸槽並沒有屙屎,而站在了他大他媽的墳頭。從墳頭看過去,能看到霸槽家的柿子樹,跟後說:村裡的柿樹就只有你沒夾了!霸槽沒吭聲,跪下來磕頭作揖。跟後說:你讓柿子爛在樹上呀?!霸槽說:你就操心幾個柿子?!他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說:大哪,媽,我給你們說個事,我要進革命委員會呀!革命委員會是個啥,給你們說也說不清,比方吧,進入了就是官,比朱大櫃大得多!這話把跟後嚇了一跳,從墳上回來,跟後對人說:呀呀,霸槽要當官呀!聽的人說:他當啥官,榔頭隊隊長是啥官?跟後把霸槽在他大他媽墳頭上的話說了,聽的人仍是不信,說:他在哄鬼哩!

  但是,也就從那以後,村裡開始出現一個新名詞:革命委員會。都在說要有革命委員會呀,但革命委員會是什麼,大多數人並不清楚,水皮就給解釋,革命委員會要取代原先的政府呀,縣政府便變成了縣革命委員會,洛鎮公社便成了洛鎮革命委員會。有人說:那還不是把貓叫個咪?!水皮說:革命委員會是文化大革命的政府,名字換了,人員當然換了,走資派全靠邊了,造反派要掌權了!村人這才明白,朱大櫃從此再不會是村幹部了,再叫他也不能稱呼是支書了。接著,就又傳出洛鎮的革命委員會裡要有霸槽了,以前下河灣出了個公社書記張德章,下河灣人就瞧不起古爐村,以後古爐村人該砸呱下河灣了。迷糊也就給人透露,杏開已經去洛鎮買了六尺黑哢嘰布呢,正給霸槽做新衣裳,是上下四個兜的那種。他這麼悄悄地給人咬耳根,眉飛色舞,最後還說他四個兜的上衣好看,可前邊開口的褲子好看卻不耐穿,不能前後換著穿麼,容易爛。狗尿苔聽到這話,觀察過杏開,杏開並沒有什麼變化,走路慢慢的,手裡也沒做針線活。他說:你最近忙呀?杏開說:不忙。他說:你做衣裳了不忙?杏開說:做啥衣裳?狗尿苔就不敢問了,覺得奇怪。再接著,村子裡又傳出要進入洛鎮革命委員會的不是霸槽,而是天布。再再接著,傳著洛鎮革命委員會要進霸槽,也要進天布,霸槽和天布都要進革命委員會。天呀,解放至今,古爐村就出了個朱大櫃,朱大櫃也只是個村支書,現在一下子有兩個人要進洛鎮革命委員會呀!榔頭隊有人放起了火銃,紅大刀有人放了鞭炮,只有長寬說:壞了!面魚兒問:咋是壞了?長寬說:榮耀是榮耀,可一山不能二虎,古爐村還得不安寧麼。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洛鎮革命委員會流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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