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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狗尿苔明知故問。他聽出來是霸槽和別人背了槍回了村,心裡也是咯噔一下,上一次霸槽拿回了炸藥,嚇得紅大刀緊張了一陣,灶火的手就那麼炸了,現在霸槽又背回了槍!不管怎樣,狗尿苔越來越佩服了霸槽,真是能折騰也會折騰的人麼,天布、磨子,還有這個灶火行嗎,不行。狗尿苔伸出了大拇指,又伸出了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灶火手又指過來了,雖然再不攀吊在脖子上,指過來的還是一個白紗布包。

  灶火說:你呸的啥?!

  狗尿苔說:我嘴幹。

  灶火罵了:是×幹!

  灶火不攆狗尿苔,狗尿苔也要走呀,他想去看看霸槽背回來的是杆什麼槍?民兵訓練時他就乞求過也能放一槍,天布不讓放,這回乞求霸槽,說不定霸槽會同意哩。狗尿苔順著橫巷就往窯神廟去,但是,就在三岔巷的藥樹底下,猛地刹住了腳,又急忙隱身在藥樹身後,因為他看見霸槽一夥人從巷道往西走,霸槽背了一杆長槍,太陽在槍管上跳躍,使他看不清槍管多長,而在他們前面的是支書,已經不再披著那件黑布褂子,是緊緊地穿在身上的,胳膊上戴著黑袖筒,頭上的汗也在太陽下閃著亮。狗尿苔從三岔巷往北跑,跑出窄巷了又順著北邊塄畔跑回自家院子,婆在院門口抱柴禾,他一下子把婆推進院,就把院門關了。婆說:狼攆哩!他給婆說:把支書拉走了!婆說:咋又被拉走了,這回是紅大刀拉走的?他說:還是霸槽,還帶了槍,他們拉走支書還能不來拉你?婆說:到底咋回事,咋回事?狗尿苔沒有給婆說,把婆推進上房,把上房門鎖了,再出來鎖了院門,把鑰匙攥在手裡,蹴在門口。

  狗尿苔在設想對策:如果有人來叫婆了,就要說不知道婆到哪兒去了,他也是才回來的,回來尋不著院門的鑰匙。但是,人家不信,要搜他的身咋辦?狗尿苔便把鑰匙藏在了院牆頭的瓦縫裡。藏好了,又想:人家用別人家的鑰匙來開門了又咋辦?狗尿苔在地上尋柴棍兒,要把柴棍兒塞進鎖孔裡,讓任何鑰匙都無法捅開,直到他們不尋婆了,寧願再把鎖砸了換個新的。剛尋了個柴棍兒,跟後從巷子那頭進來,跟後現在是霸槽跟前的人了,是不是就來叫走婆的?狗尿苔急忙把柴棍兒塞進鎖孔,然後就抱著頭坐下來。他坐下來是假裝著他開不了門,而抱著頭卻是他不敢看跟後,但是,眼睛不看跟後,耳朵在動著,而且渾身都似乎長了耳朵,耳朵全在動,逮聽著跟後的任何聲響。

  跟後走近了,沒有說話,擰著狗尿苔會動的耳朵。

  狗尿苔把手從頭上取下來,他看著跟後,跟後的頭剃得青光,冒著汗,那汗不是水,是油,一顆一顆粘在那裡。狗尿苔突然說道:你咋沒去?

  跟後說:去哪兒?

  狗尿苔:跟霸槽呀!

  跟後說:水皮和禿子金跟著,我就不去了。

  狗尿苔說:那他要屙屎呀咋辦?

  跟後這才明白狗尿苔奚落他,就恨恨地又擰狗尿苔耳朵,說:你婆呢?

  狗尿苔立即站起來,問著跟後找婆幹啥呀,他準備好了,一旦跟後說拉走婆,他就說婆不在,他回來院門就鎖著,而且鎖孑L裡讓哪個狗日的塞了柴棍兒。但是,跟後卻說娃他媽病了,要婆過去看看。狗尿苔一下子心松了,重新坐在了地上。

  狗尿苔說:娃他媽病了?唉,好長日子也沒去看娃了。

  跟後說:瞎婆娘病的不是時候!

  狗尿苔說:我婆不在呀,是不是請善人,善人說病靈哩。

  狗尿苔害怕著婆在屋裡聽到跟後媳婦病了又跑出來要去看,就竭力推薦著善人,似乎善人是神仙,手到病除。跟後拍了拍門扇,說:好吧。卻讓狗尿苔去請善人。

  狗尿苔只好去了一趟山神廟,善人正在切南瓜片,切下了用繩子串了一條一條往牆上掛。善人說:支書被拉走了,知道不?狗尿苔說:知道。善人說:沒有去叫你婆吧?狗尿苔說:都沒叫你能叫我婆?!善人說:好好好,你狗尿苔現在凶了!狗尿苔嘿嘿笑著,趁勢就提了一串南瓜片,說他要帶給他的乾兒子。

  跟後家是三間房,房子破爛不堪,東簷頭苫著犛氈,簷下的牆皮掉了一大片,樣子像一個人在那裡站著。那個乾兒子臉髒得像畫眉鳥,坐在院裡吃飯,碗還是木碗,裂了縫,用繩子納著。狗尿苔進去把南瓜片往牆上掛,問乾兒子:吃啥飯?乾兒子說:糊糊。善人說:讓我看看啥糊糊?不是白麵糊糊,也不是包穀麵糊糊,是紅薯麵糊糊,沒想孩子說:不要吃我飯,不要吃我飯!善人說:跟後呀,日子咋過成這樣了,咋請得起我來說病呀!跟後的媳婦從屋裡出來,說:讓你笑話了!我整天嘮叨著讓他收拾房子,讓他去南山裡換些糧哩,他就不麼,他不顧家麼。說著說著就罵開了:不顧家你娶媳婦呀?你日了娃你不養娃?!跟後說:房子倒了?我看這房好著哩!都是生產隊分的糧,咱沒啥吃是你不會精打細算過日子麼!跟後媳婦說:葫蘆的娃沒你多嗎,人家咋著活的,人家去山裡用米換了三次包穀了,你去過一次了麼?!生產隊靠不住,就憑自留地的糧哩,人家咋種自留地的,你又是咋種的,籽兒一撒就沒事啦,包穀苗苗沒草高,還指望收多少包穀?!跟後說:你這麻迷貨,你沒見我沒空嗎?我去喝酒啦,賭錢啦?我去幹革命了你知道不?!轉過頭給善人說:咱這媳婦不賢惠麼。你知道,我在榔頭隊裡跟著霸槽,霸槽幹革命沒黑沒白的,攆得我和水皮,還有禿子金,都是提了褲子尋不著腰。不能不積極啊,責任大呀!善人說:你只知道你的責任大,你不知道世上每個人的責任都不小啊!咱都是農民,若不盡心盡力做活,每畝地少收一半糧,十畝地少打十鬥,你說少打十鬥,虧了誰呢?跟後說:虧了生產隊。善人說:因為少打了糧,就少吃飯嗎?跟後說:不能少吃。善人說:我也不能少吃一口飯。那究竟虧了誰呢,實在是虧了所有人。善人說畢,就問跟後媳婦是啥病?跟後媳婦說她都是讓跟後氣得來,幾年前肚皮上就起了一個包,起初只腫著,日久變成了瘡,出頭流膿,年前用寬帶子把腰緊上,壓住瘡口,還能照常做活,到了前幾天,出豬圈裡的糞震著了,腹部的瘡腫得像水瓢,疼痛難忍。善人讓她把帶子解開,看了看瘡,說:你這麼窮,這病你治不起,藥太貴了。善人竟這麼說話,跟後愣住了,狗尿苔也愣住了,跟後的媳婦哐地把拿著的小板凳扔到了地上。

  她大聲地說:你是說我等著死了?

  善人說:你想吃啥了就吃點啥。

  她說:你不給我治,我也死不了!

  善人說:那為啥?

  她說:我上有兩輩老人,下有孩子,還得我養活!就是我沒福,老人孩子哪能都沒福呢?

  善人說:喂哎,你還是個孝子啊!這麼說有你的命在啊!有你的命在啊!

  臨走,給開了三包藥方。

  狗尿苔陪善人出來,問:她真的病那麼重嗎?善人說:重著。又問:你那藥吃了能好嗎?善人說:保住命就是了,終究是個殘廢人了。狗尿苔這個晚飯吃著不香,夜裡也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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