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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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工還有一段時間,兩人就到大碾盤上去鬥石子棋,鬥石子棋的水平牛鈴比狗尿苔高,狗尿苔眼看著要輸了,遲遲不肯再走棋子,抬了頭看旁邊的苦楝樹,樹枝茂盛,像浮著一層綠雲。牛鈴說:走呀!走呀!狗尿苔說:咋沒個苦楝籽掉下來?牛鈴也抬頭往樹上看,狗尿苔的一隻手在下邊就換了一步棋子。等牛鈴再看棋局,發現棋子不是了原來的樣子,就說狗尿苔你挪了棋子,狗尿苔不承認,兩人就嚷著,紅脖子漲臉。老順進了院門,又走了出來,說:哎,碎(骨泉),沒看到你嬸子吧? 狗尿苔立即說:沒見麼。低了頭小聲說:誰把她叫嬸子了?! 老順說:早上一起來人就不見了,我到自留地忙回來,只說她在屋裡的,咋人沒影,冰鍋冷灶的? 牛鈴說:不知道。 老順就變臉失色,順著碾盤後的土路往土塄那兒跑去了。 狗尿苔說:她咋啦,兩口子吵架啦?牛鈴說:你不知道她又瘋了?狗尿苔說:聽說犯了病,那病犯過就沒事了。牛鈴說:這回是瘋圓了,今早我還見了呢,披頭散髮像個鬼,拿了個掃帚在支書家的前路上掃,我說你這幹啥哩,她說掃雲呀。狗尿苔說:那你咋給老順說不知道?牛鈴說:咱要鬥棋呀!狗尿苔一把將棋局抹了,說:咱到河裡看看去。 不知怎麼回事,狗尿苔聽說來回犯病走失了,他腦子裡立即就想到了州河。來回是從州河裡撈到古爐村的,會不會不願意當古爐村人又要回到州河裡去!但是,州河裡沒有見到來回,連河堤邊的蘆葦園裡也沒來回的影兒。他們順著鎮河塔繼續往下尋,牛鈴一邊嘟囔著不尋了,到哪兒尋去?一邊就翻著那些他能翻動的石頭。翻開的那些石頭下差不多都要爬出個小螃蟹,口吐白沫,斜著爬行,牛鈴說:狗日的螃蟹也羊角風了?狗尿苔就盯著小螃蟹看,牛鈴卻提起了一隻螃蟹,撕掉了一條腿,再撕掉了一條腿,所有的腿都撕掉了,螃蟹成了一塊肉疙瘩,狗尿苔一下子撲過去抓住牛鈴的胳膊往後擰,牛鈴哎喲哎喲叫,狗尿苔說:你也知道疼啦?它招你惹你了?!牛鈴掙脫開來,說:我撕的是螃蟹!狗尿苔說:螃蟹就是來回變的!牛鈴說:人能變成螃蟹?狗尿苔說:咋不能變螃蟹?我還變捶布石哩!牛鈴說:你還變捶布石?你變,你變!狗尿苔當然變不成石頭,他要說他有時感覺自己就變成了捶布石,但這話給牛鈴說不清,就是能說清,牛鈴也感受不來,他不願和牛鈴一塊尋來回了,自個向河堤的一個石塄下走去。牛鈴還在身後說:你對來回好哩,來回啥時說過一句你的好話來?! 走過了石塄,杏開卻在那裡洗衣裳,洗過的衣裳就晾在河灘的一片石頭上,五顏六色,像突然開了許多花,也像天上掉下來了彩霞。狗尿苔說:啊咋不在泉裡洗?杏開說:我想在哪兒洗就在哪兒洗!杏開又是冷言冷語待他,狗尿苔咽了一口唾沫,沒生杏開的氣,他知道杏開就是這脾氣,還可能杏開也心裡窩著氣吧。他說:在河裡洗著朗然。見沒見到老順的媳婦?杏開說:她不願見我,我也不願見她!狗尿苔就不和杏開再說了,牛鈴趁機攆上來,說:還是我好吧? 兩人離開了石塄,牛鈴說:你發現了沒?狗尿苔說:發現啥?牛鈴說:杏開洗的衣服裡有黃軍上衣,她給霸槽洗哩。其實狗尿苔也看見了那些衣服裡有霸槽的,說:你管那麼多,洗個衣裳有啥哩?牛鈴說:都說杏開晚上就住在窯神廟啦?狗尿苔說:誰說的?胡說八道口生瘡啊! 狗尿苔和牛鈴沒有尋著來回,老順在塄畔下,後坡上,跑遍了巷道問所有人家,甚至還到中山腰的窯場也都尋過了,仍是沒來回的蹤影。古爐村人這就慌了,看著老順哭聲拉著說媳婦對他怎麼怎麼好,白天給他做飯,給他撓脊背,黑來抱著他的腳睡,突然間就沒有了,怎麼能突然間就沒有了呢?人們就勸他:她自動來的又自動走了,算了,老順,那是緣分盡了。老順還在說:她不會的,她是犯了病糊裡糊塗走失了。人們也只好說:那大家找,都找,或許她清醒後就回來了。 狗尿苔相信著老順的話,來回是犯了病糊裡糊塗走失了,可她能走失了哪兒呢?突發奇想:羊角風病犯了要昏倒的,昏倒在了誰家的尿窖池裡?他拿了竹竿挨家挨戶地攪人家的尿窖池,攪到了禿子金家,半香說:要驗尿水啦?狗尿苔說:我看裡邊掉啥了沒有?半香說:你們古爐村怪得很,尿窖池不棚蓋,那麼深的屎尿就在巷道旁邊,黑來走路都害怕哩。狗尿苔說:你不是古爐村人?半香說:我娘家都是旱廁所。你把啥掉進去了?狗尿苔說:看老順的媳婦在沒在裡邊?半香說:那麼大個人能掉進去?掉進去沒個響聲?她從河裡能爬出來,尿窖池子裡還爬不出來?老順的媳婦?她算什麼媳婦,領結婚證啦?人家能跟了老順就是一時救急,急救過了不走,還讓老順一輩子睡呀?狗尿苔拿了竹竿又去了另一家。 就在狗尿苔攪了十八家尿窖池子,霸槽從洛鎮上回來了。霸槽是什麼時候又去的洛鎮,大多數人卻不知道,他是在縣上參加了縣聯指系統的會}義後,在洛鎮各個村的聯指隊又召開了一次新階段工作的部署會議,就和兩個背著長槍的人回到了古爐村。一進村,水皮和禿子金就廝跟上了,他們沒有去窯神廟,沒有召開榔頭隊會,也沒有在村裡敲鑼打鼓地宣傳,就直接去了牛圈棚。 自紅大刀佔據了老公房後,榔頭隊的人還是第一次進牛圈棚院子,水皮有些怯,提議是不是多叫些人,霸槽說用不著,有槍哩你怕啥,腰杆子挺硬著走。一進了院子,老公房的臺階上有人脫了襖在捉虱,突然看見霸槽領人進來,啊了一聲就跑進房去,房裡立即就出來了五六個人,都緊張了,卻不知道咋辦,提著拳頭,睜著眼睛,呼哧呼哧出氣。霸槽瞧也沒瞧他們,只是喊:朱大櫃!朱大櫃!支書正用刷子給一頭牛刷毛,聽見喊聲,隔著牛胯往外看,牛鞭擋住了他的視線,往起站的時候,腳下的牛糞滑得跌了一跤。霸槽還在喊:朱大櫃!朱大櫃!支書就走出來,他看見了是霸槽,還有背槍的人,就說:叫我?趕緊從柱子上取下夾襖披上,整了整夾襖袖子上的袖筒。霸槽說:啥意思?袖筒上滿是牛糞是表示不滿嗎?支書就在地上抓麥草先擦手,再擦袖筒,站了過來。霸槽就大聲地說:洛鎮開辦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凡是洛鎮公社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都要分批去學習班接受學習和改造.你聽見了沒有?支書說:聽見了。霸槽說:聽見了沒有?!支書說:聽見了。其實,霸槽是知道支書聽見了,面對面說話,支書能聽不見嗎,他是要給老公房門口的人說的。老公房門口的人是聽見了,他們呼吸還緊促著,但沒有從臺階上下來。霸槽然後就指著背槍的人,說這兩位同志都是洛鎮來的,一個是黎同志,一個是焦同志,黎同志和焦同志專門來宣讀文件的。支書說:噢黎同志,焦同志。水皮說:你稱什麼同志?誰是你的同志?!支書就不再吭聲了,他在後腰帶上取煙袋,取下來了又別在到後腰帶,姓焦的就把長槍換了一下肩,拿出一張紙開始宣讀,宣讀的是洛鎮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第一號通知,上邊有參加第一批學習改造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支書聽到了公社書記社長的名,聽到了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瓦房村支書的名,念到笫十二位,第十二位是朱大櫃。 宣讀完了,支書在搓著手,說:幾時去?姓焦的說:現在就走。支書說:那我回去給老婆說一聲。姓黎的說:不用啦!支書就跟著他們走了。走到院子中間,回頭看了看站在老公房臺階上的人。霸槽說:看啥呀,是不是還想找一個給你陪伴的?!臺階上的人騷動了一下,有人從臺階上要跳下來,但衣襟又被另外的人拉住了一院門口呼嗤鑽進一隻狗,嘴裡的舌頭掉出多長,霸槽他們往出走,它往裡鑽,霸槽從姓黎的身上-卸下槍,就給狗了一槍托,狗一下子趴在院門口不再呼嗤了,霸槽大聲地罵:好狗不擋路! 狗尿苔攪尿窖池子攪到灶火家,灶火和本來在門口說話,灶火說:說鬼話吧,天布是民兵連長都沒槍,他霸槽有槍?本來說:就是背了槍,真槍!灶火說:他是從哪兒弄的槍,鎮咱呀?狗日的,他手裡有槍啦!就燥了,指著狗尿苔說:你還攪,攪得臭不臭,那是個人又不是雞呀貓呀的就掉進去了?!狗尿苔也就不攪了,問:誰有槍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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