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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霸槽還在騎,騎到了土路上,又要在土路上躍過了那條水渠上的棚板,眼看著就要到公路上,他說:佩服了吧,如果是汽車,我一踩油門,汽車就躍過州河了!沒有回應。霸槽說:你不信?還是沒回應。霸槽一隻手往後摸了摸,沒有摸到什麼,回頭看時,後座上沒有了杏開,停下自行車,土路上也沒有杏開,而斜坡下老順家的狗大聲叫喊,他就騎自行車又返回來,才發現杏開還躺在包穀地裡。

  杏開的一隻鞋掉了,被一隻狗叼著,褲子從膝蓋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一直到褲管,露出半條白腿;而她臉上被血全糊了。霸槽趕緊用袖子去擦,說:眼睛看得見,看得見?杏開的眼睛睜開了,她說:能看見。但左眼眉處一指寬的道子,血啦啦地翻著肉。

  杏開是第一回跟著霸槽去了洛鎮,洛鎮衛生院給杏開的傷口縫了十三針。霸槽問醫生:縫了能長合嗎?醫生說:能長合。霸槽說:長合了有沒有疤?醫生說:肯定有疤。霸槽說:哦,毀容了。杏開只能在屋裡養傷了,這期間六升去世她也沒辦法去墳上。埋了六升的那個中午,霸槽去看杏開,杏開已經能下炕收拾屋子了,但臉還腫著,左眉上的線還不到拆的時候,樣子有些怕人,霸槽不敢看她,她說:你給我把血痂摳摳。霸槽試著摳,摳不下來,自己的鼻臉凹裡聚了個疙瘩,她卻笑了,說:我現在把你耗上了!

  六升死後,村裡的那只貓頭鷹夜夜還在叫喚,它已經不固定在一個樹上,聲音隨時從某一處發出,偶爾被人發現了,誰又不敢去打它,惹不起就敬著,默默乞求著能離開。婆常常在把雞攆進棚窩了,就坐在捶布石上等著貓頭鷹叫喚,不叫喚心就慌著,因為它遲早要叫的,可一叫喚,心更慌了,說:在哪兒叫呢?狗尿苔說:是不是在橫巷的榆樹上?婆說:好像在碾盤那兒的苦楝樹上?婆孫倆拿耳朵聽了一會兒,聲音似乎又轉移了。婆說:難道還要死人嗎?點了燈去剪她的紙花兒,她要剪個獨角獸。狗尿苔把剪出的獨角獸拿到院門上貼,院門扇的正中是水皮噴的毛主席像,他就將獨角獸貼在門扇背面,卻悄悄拿了彈弓出了院子。

  狗尿苔想在村裡找找貓頭鷹。他害怕著榔頭隊,也害怕著紅大刀,但他不害怕貓頭鷹,他並不想打死貓頭鷹,而要用彈弓把它嚇唬走,如同有了蒼蠅,蒼蠅都煩人,可一拿上蒼蠅拍子了,蒼蠅又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不見了。狗尿苔拿著彈弓出來,貓頭鷹就不叫了,他去了橫巷,那榆樹上是沒有貓頭鷹,再去了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下,仍是沒見貓頭鷹,心裡罵了幾句往回走,便路過了杏開家的院子外。院門在關著,西邊院牆被拆了一半後用酸棗刺壓了一排,隔擋著不至於外邊的人能看到院裡,這些酸棗刺的葉子已經乾枯,但沒有落,月色下毛毛哄哄的。狗尿苔一靠近,轟地起了一群黑蚊子。透過刺排,一隻雞還沒有進棚窩,呆頭呆腦站在院中的石桌子上。滿盆如果活著,這院子肯定又都是人,石桌上放著一個煙匣子,誰來了都可以在自己的煙鍋子裡裝上煙來吸,那時的滿盆給人說,他家用不著燒柴草熏蚊子,光吸旱煙都把蚊子熏走了。現在,狗大個人也不再來,他狗尿苔也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他吹了一下嘴,叫雞,雞聽見了聲音回過頭來,他說你知道貓頭鷹在哪兒嗎?雞說:你誰?雞已經認不得他了。但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哭聲,哭聲細碎,是趴在被子裡哭或者是雙手捂著臉地哭,這哭聲像螞蟻在身上爬,讓他懶懶地覺得心裡急迫。狗尿苔就跑回了家,給婆說了,婆已經剪了五六張獨角獸,婆說:唉,這杏開……你去把她叫過來,說說話或許能朗然些。狗尿苔說:叫她過來?姓朱的都不理她了,咱去叫她?婆說:別人不理了.咱也不理?她到下河灣還不是為了擋我?!

  狗尿苔並沒有立即去叫杏開,出了門卻向南走,拐了一個巷子看夜裡的村子有什麼動靜。婆說他是老鼠變的,他想他可能就是老鼠變的,一到晚上就不願早早睡覺,希望著村裡又有什麼革命活動,或者誰和誰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麼地方吃煙諞閑了。今夜裡巷道裡任何事情都沒發生,也沒有任何人,狗尿苔一個人再從巷子裡轉回到杏開家的院門外,門口有著一個黑影,突然間不見了。

  狗尿苔問了一聲:誰?

  誰也沒回應。剛才是誰家的豬從圈裡跑出來嗎?豬是最沉默的東西,往往夜裡從豬圈裡出來,一聲不吭。大前年老誠家的豬就這麼出來,結果狼進了村,狼就把豬的一隻耳朵咬住,再用狼尾巴在豬屁股上來回掃,豬就拙口了似地跟著狼走了。狗尿苔擔心著誰家的豬怎麼又跑,出來了,而老順家的狗在村西頭叫了一下,再沒有叫第二下,就往杏開家院門上一看,門環上卻掛著一雙鞋.這是一雙鞋尖有了洞後跟磨出窟窿,鞋幫子也裂開的髒布鞋。狗尿苔先還在想:這麼爛的鞋掛在門上?!立即意識到剛才的黑影是人,是人掛上的,是在罵杏開是破鞋。狗尿苔忽地火上了頭。

  淮?他又低聲說了一句。

  巷子窄長,兩頭沒有動靜,斜對面是個廁所,,狗尿苔知道那人肯定是藏在了廁所,但廁所裡的人不知是誰,而無論是誰都能打過他狗尿苔,他就需要用計,便故意腳步重著要離開,走到廁所門口了,突然把住門口,但那人卻猴一樣翻過廁所牆順巷子跑開,身影子是牛鈴。

  狗尿苔那個氣呀!如果是別人,狗尿苔或許就不攆了,卻是牛鈴,狗尿苔說啥都要攆上。牛鈴跑不快,不跑了,站住說:你要打,我能打過你,可我不打你。

  狗尿苔說:你把啥往杏開的門上掛呢?你咋不掛到你家門上?!

  牛鈴說:我又不是破鞋。

  狗尿苔說:那准是破鞋,杏開是破鞋?你看見她破鞋了?!她就是破鞋與你屁事,你要掛的還是誰讓你掛的?

  牛鈴說:這你不要問,姓朱的都罵她的,你問她!

  狗尿苔說:我問她?她把我叫叔哩!

  牛鈴說:她啥時叫過你叔?

  這話倒是真的,杏開從來沒叫過他是叔的,不叫叔也罷,還在他面前待理不理的。狗尿苔火氣就小下來了。

  狗尿苔說:你甭管叫不叫我叔,你給我把鞋從門上取下來!

  牛鈴說:咱都跑到這兒了,還再去取?不取行不行?

  狗尿苔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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