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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葉上還粘著水珠,人一走過去,水珠嘩地就打濕了衣褲,衣褲濕了怪涼快的,煩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葉子摩著皮膚,葉齒兒就像鋸拉著生疼。挑到對面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蟲倒在土坑裡,狗尿苔樂意拿石頭砸那些蟲,面魚兒直後悔沒把雞抱來,便要狗尿苔把料蟲一包一包放在那裡,收工時他帶回去喂雞。狗尿苔說:你咋恁有心計的!掄起石頭一陣亂砸,砸過了還用腳去踩。面魚兒說:你這碎髁,應該到榔頭隊去!狗尿苔說:榔頭隊的都是膽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丟魂哩。他控告面魚兒的兒子開石,面魚兒當然聽得出來,說:狗尿苔,有句話想給你說的,不知說了好不好?狗尿苔說:你是說我身份不好麼。面魚兒說:那倒不是。狗尿苔說:那就是我個子不長麼。面魚兒說:那也不是。狗尿苔說:那你說啥呀?你說。面魚兒說:你那腿肚子趴了個馬虎①,已經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來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著馬虎,一半的身子已經鑽進了肉裡,一股子鮮血順腿流下來,忙用手拉,拉不動,嘰吱哇嗚連跳帶叫。

  水田裡的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鑽進肉裡去吸血,蚊子吸血只吸那麼丁點,卻又疼又癢,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時人卻什麼感覺都沒有。狗尿苔拉不下馬虎,面魚兒還是四平八穩地說:不要拉,拉斷了,鑽進皮膚裡的那截就不得出來,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馬虎咕嚕掉下去了。

  對於狗尿苔拍馬虎,沒有人多關注,誰在水田裡腿上不叫馬虎趴呢,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嗎?大家倒有趣地看著狗尿苔和麵魚兒拌嘴,戲謔起面魚兒了。葫蘆說:面魚兒叔,你家開石呢,去下河灣了?面魚兒說:他身體不好,可能沒去。灶火說:他稀屎屁股還沒好呀?麻子黑不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他怕個毜呀!天布卻說:我倒盼麻子黑回來哩。磨子說:你說啥?天布說:我是說如果麻子黑沒投毒,他要還在古爐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個槽裡呆不成兩個驢頭,那就有好戲看了。磨子說:一個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個麻子黑,古爐村多數人就甭想活了!

  支書在一邊不做聲地幹活,腰彎得實在疼得不行了,讓狗尿苔過去給他捶腰,磨子說:支書,你說是不是?支書說:我不叫你隊長,你也不要叫我支書。磨子說:我就叫啦,誰不愛聽誰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書,你說是不是?支書說:或許古爐村人活不成了,或許石頭和石頭,硬碰硬,反倒沒事了。磨子說:你是說,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個造反隊?支書說:不說啦不說啦,我現在說話就是放屁。低了頭又只管挑他的料蟲。

  磨子站在那裡半天沒動,後來就去了天布那兒,給天布嘰嘰咕咕說話。行運伸伸腰,想抽煙,喊狗尿苔來點火,火點上了,他說:哈,今日來挑料蟲的都是咱姓朱的和雜姓的人麼,咱這些人咋都這麼落後的就知道著幹活?他這麼一說,大家都抬頭瞅,果然沒有一個姓夜的。天布就說:姓朱的都是正經人麼,扳指頭數數,榔頭隊的骨幹分子都是些啥人?能踢能咬的,好吃懶做的,不會過日子的,使強用恨的,雞骨頭馬勝,對啥都不滿對啥都不服的,不是我說哩,都是些沒成色的貨!灶火說:文化大革命咋像土改一樣,是讓這些人鬧事哩?!天布就瞪灶火,小聲說:別提土改,你提土改支書急哩。但支書沒急,已經挑料蟲走到前邊去了。天布又說:文化大革命是大家的文化大革命,興別人革命就不興咱也革命?咱是不會革命嗎,解放到現在咱們誰不是革命成習慣了?!灶火行運還有鐵拴就說:啊是呀是呀,咱咋一直醒不開這一層理呢?天布你是民兵連長哩,你咋不成立個什麼隊呢,他們有榔頭哩,咱也是有鐝頭麼!

  地中間的人越說越熱火了,還在地這邊的面魚兒就對狗尿苔說:天,再成立個什麼隊,這地裡的料蟲更沒人挑了。

  雨一駐,又是幾天毒日頭,這個中午,天布、磨子和灶火又聚在天布家商量著成立個組織,天布的媳婦就在門前淘了些麥,晾在席上,一邊吆著麻雀,一邊放哨。麻雀從好多樹上飛來,先是謀著吃席上晾的麥子,被天布的媳婦轟了幾次,後來麻雀不再要吃麥子了,卻並不走,嘰嘰喳喳地叫。麻雀是聽見了上房屋裡商量的話,就碎嘴子叫嚷古爐村又要有一個革命造反的隊了,一部分就興奮,一部分卻恐慌起來,兩部分爭執開來,在門前吵成了一鍋灰。天布媳婦覺得奇怪,拿了掃帚攆過來,麻雀才一哄而散,卻又傳得滿村的豬貓雞狗都知道了。

  麻雀到處亂飛,碎嘴傳播,村裡人是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還在疑惑:來了鷂子啦,還是蛇鑽進了麻雀窩裡?而狗尿苔卻聽得明白,但狗尿苔掂量這該是一宗大事,不敢隨便說,也就沒給任何人說。不給別人說就不給別人說,狗尿苔卻終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他就獨自去了天布家院門前要看個究竟,沒想卻見水皮正站在天布家院門口,便心想水皮能去,天布他們還能商量著成立什麼革命造反隊嗎?就罵麻雀是胡說,造謠哩,也再沒去天布家。

  天布的媳婦攆走了麻雀,又坐回院裡,把院門半開半掩,一眼眼朝外看著。門外的太陽白花花照著,熱氣從地上起身就像是長了秧苗一樣晃晃悠悠地搖擺,使整個照壁都虛起來。她似乎看到了照壁上的那些浮雕,定睛再看,浮雕沒有了,盡是砸過的坑坑窩窩,天布的媳婦就在心裡罵開了榔頭隊的人。這時候,院門縫一黑,好像有人,她噔地站起來,說:誰?水皮把門推開了,說:我麼。天布媳婦忙跑過去立在門口,沒讓水皮進來。水皮提著紅漆桶,在給每一戶人家的院門扇上噴印毛主席像,說:輪到給你家請毛主席像了!天布媳婦說:請,請麼,毛主席看門著,小鬼就不進來了。水皮說:毛主席不是給你看門的,是你們一開門就看見毛主席!天布媳婦說:噢一開門就看見毛主席。水皮把一個刻了毛主席像的硬紙板釘在了門扇上,用一個水槍狀的管子吸了紅漆嗤嗤地在硬紙板上噴,然後取掉了硬紙板,兩扇門上就有了一模一樣的毛主席。

  天布媳婦在那一時想,兩個門扇上都有毛主席,門一關,兩個毛主席就靠得那麼近,可以說話了,門一開,兩個毛主席又分開了。她說:水皮手巧!水皮說:這沒啥,我刻硬紙板時才費了老勁啊!天布哥呢?天布媳婦說:你還叫他是哥?公社武幹捎話讓他去哩,他去了洛鎮。水皮說:該不會又訓練呀,武幹叫他?天布媳婦說:是麼,他那麼落後的倒是武幹叫他!水皮說:天布哥是民兵連長麼。天布媳婦說:民兵連長頂個屁,連家裡的照壁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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