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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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陣,婆真的回來了,一進院就把院門關了,靠在那裡喘氣,猛地看見狗尿苔還坐在捶布石上,說:你咋還沒睡?狗尿苔說:我等你給開石收魂哩。婆說:開石老往褲襠裡遺屎哩……你咋知道我給開石收魂了?狗尿苔說:我聽見了你收魂的聲。婆拉了狗尿苔就進上房屋,說:你快去睡,一會兒不管來什麼人,你都不要吱聲,睡你的覺。狗尿苔說:又出啥事了?婆說:榔頭隊肯定也聽到我收魂的聲了,突然敲了鑼鼓……狗尿苔說:敲鑼鼓那是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與你無關。婆說: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說了牛鈴剛才的事,說: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松下來,坐在了炕沿上,撲遝成一癱。狗尿苔說:開石還講究是榔頭隊的,麻子黑還沒回來,就把他嚇得丟魂了。婆說:開石也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說:早都是了。婆說:哦。 婆再沒有睡,又開始納鞋底,鑼鼓還在響著,後來就下起了雨,屋簷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來,屹岬嶺是黑的,像煙熏過的顏色,嶺上的雲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著尿桶出來往廁所裡倒,巷道裡已積滿了水,雨雖小了,但還下著,雨腳就在水面上跳。廁所旁邊的丁香樹上,還開著花,花的顏色並沒被雨淋褪,一隻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麼就穿過了雨線,飛上了花上,整個樹如歡呼似地顫抖了。天布披著蓑衣在給長寬說:隊裡的稻田裡料蟲都繡疙瘩了。長寬說:早該挑了,再不挑稻子就畢了。也披著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著的行運,接話說:今日去挑料蟲嗎?天布說:挑麼,隊裡的活沒人吆喝了,可總得有人去幹吧,當農民的不幹農話,只革命哩,那吃風屙屁呀?!行運說: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說:我沒聽見鑼鼓響。行運說:你都知道鑼鼓響,你沒聽見?天布說:我就不聽!行運說:毛主席的指示你不聽?你可不敢說這話!天布說:我八輩子貧農,民兵連長,我沒聽見就是沒聽見麼,沒聽見是反革命啦?!長寬說:你是民兵連長,你吆喝著基幹民兵都去挑料蟲麼。天布說:他媽的,民兵連癱瘓了麼,有人加入了榔頭隊麼。哼,蘇修打進來了讓榔頭隊去打吧!行運說:不說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邊還撥些農藥嗎,今年咋沒農藥了?天布說:咱好好的窯都不燒瓷貨了,你指望誰造農藥呀?!長寬說:這啥世事麼!行運說:不說了不說了咋又說這話?咱挑料蟲去,誰不願去誰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說:我也去!天布、長寬和行運卻沒一個理他。 沒人理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跟著去挑料蟲。他沒有蓑衣,只回家拿了火繩和一頂草帽,草帽沒有戴在頭上,而拿在手裡,草帽下遮著火繩。當他去攆天布他們,還在巷道裡就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裡挑料蟲了!一些人從自家院裡出來,問:隊長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說:哪有隊長?人又問:那是霸槽抓生產啦?狗尿苔說:不知道麼。人就說: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幹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話,繼續往前走著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裡挑料蟲了!他吸著肚子,脖子往上長,他覺得他長得很高很高,看著跟隨著他的幾隻雞,雞毛被雨淋得貼在身上,是那麼小和矮,醜陋無比,他就在路過一棵柳樹下跳了一下,他的手幾乎要抓下了樹上的一把葉子。迎面過來的田芽在雨地裡看了他半會,說:咦,你還以為你真是村幹部了?啪地在狗尿苔頭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去,他沒有再看那樹葉,樹葉離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裡,先是四五個人,隨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七八個人。挑料蟲是把稻葉上的一種綠蟲子捉下來,這蟲子像蠶一樣大,吃著稻葉又吐著絲在稻葉上結網作繭。來稻田的人都在蓮菜裡摘一片荷葉,卷成了鬥狀,捉下一隻蟲子了就放在荷葉鬥裡,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頭,已經裝滿荷葉鬥的蟲子就倒在土坑裡用石頭砸爛,那砸成漿的蟲子濺著綠汁,散發著一種刺鼻的嗆味。 狗尿苔去摘荷葉時,牛鈴在池裡撈浮萍草,正伸手折一支蓮蓬摳著蓮子吃,聽見池邊有腳步聲,噙了一個麥稈管,忙沒進水裡。狗尿苔就不做聲,等著那個麥稈管慢慢移到池邊,就輕輕捏住了麥稈管口,牛鈴嘩啦從水裡鑽出來,見是狗尿苔,罵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說:挑料蟲你不去,倒來撈浮萍草還吃蓮子,吃一個蓮蓬壞一窩蓮菜你知道不?牛鈴說:你喊叫啥呀!又說: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現在沒人管了,得稱剛才就撈了一籠子回去了。狗尿苔說:沒人管你就搞破壞呀?牛鈴說:你也說破壞?這詞是你們黑五類專用的。將手中的蓮蓬扔給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蓮蓬砸在牛鈴頭上,說:快上來,挑料蟲去!牛鈴卻說:我去不了,今日有活動哩,榔頭隊要到下河灣呀。狗尿苔說:你就好好哄我! 牛鈴沒有哄狗尿苔,榔頭隊是準備著今日去下河灣的。自封了窯後,榔頭隊的辦公室從霸槽家裡搬到了窯神廟,而不斷地有外地人到窯神廟裡串聯,活動,後來,霸槽就讓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將小木屋作成了榔頭隊的聯絡點,凡是從公路上來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請人家都去古爐村榔頭隊的隊部去。這樣,榔頭隊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組織建立了廣泛的聯繫,榔頭隊也就有了別的革命造反組織送來的十面紅旗、十二頂軍帽和一套鑼鼓傢伙。三天前,下河灣的造反派就派人來通知榔頭隊,說四天后,他們村召開批鬥張德章大會,要求榔頭隊能去壯威,沒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發表了新的指示,下河灣一早又派人來通知,他們為了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將慶祝大會和批鬥張德章大會合併著一起開。 當榔頭隊打著紅旗,敲著鑼鼓,熱熱鬧鬧順公路往下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有些遺憾,後悔起跟天布他們來挑料蟲,也怨恨牛鈴沒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時不時扭頭看著那支隊伍,在他旁邊挑料蟲的天布一直彎著腰,說:挑料蟲!狗尿苔頭還扭著看。天布說: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頭低下來看稻葉上的料蟲,頭又抬了起來。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臉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來用水澆眼。天布說: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裡又有了水,還是睜不開。天布說:我們這裡都是些落後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說:我才不去哩! 來稻田挑料蟲的人越來越多,磨子一家人也來了,連支書在遠處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著草帽來了。狗尿苔把一個荷葉鬥給了支書,支書說:你沒有去下河灣呀?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支書說:哦,我還以為你和水皮牛鈴他倆一樣。狗尿苔說:他倆是他倆,我是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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