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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一到山門前,支書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見張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幾乎成了馬蝦,兩條腿在抖,汗水滾豆子一樣從臉上流下來,掉在地上。黃生生在大聲說:張德章交待得老實不老實?那些外來的人喊:不老實!在山門柱子根坐著的那個高個,太陽曬得頭上流油,他脫了鞋搓指頭縫,可能那是腳氣犯了,越搓越癢,一直是低著頭,別人都喊過了不老實,他才也喊了一句:不老實!站在外邊一圈的是古爐村人,就笑了。黃生生沒有笑,他又大聲問道:老實不老實?眼睛盯住了古爐村人,古爐村人還是沒有喊。霸槽就站在前邊,舉著手說:大家都要表態!張德章交待的老實不老實?外來的人喊:不老實!接著,迷糊喊了一下:不老實!水皮喊了一下:不老實!這時候,所有的古爐村人才喊了:不老實!一旦喊了不老實,卻就又止不住了,連續地喊:不老實!不老實!狗尿苔在大家喊著不老實時,他並沒有喊,扭著頭看老誠的嘴,老誠的嘴裡掉了兩顆門牙,一說話就漏氣,把不老實喊成了撲老鼠。狗尿苔又看得稱,得稱腰病,身子伸不直,喊叫時唾沫星子就濺在了開合他叔的光頭上,開合他叔回過脖子說:給我擦!開合他叔嘴唇子短,一說氣話整個牙床就露了出來。得稱給開合他叔擦後腦勺,卻給狗尿苔說:看啥哩!你咋不喊?狗尿苔也順口喊了一句:不老實!黃生生的手往下按了按,大家不喊了,黃生生說:不老實怎麼辦?這下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古爐村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啞了口,眼睛骨碌碌瞪起來。而外來的人卻齊聲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狗尿苔還糊塗著啥是無產階級專政,人群中出來了兩個人,都是五大三粗,褲帶上系著一串麻繩,麻繩唰地甩開來,說:把水桶提來,把水桶提來!狗尿苔以為要喝水,就去提放在藥樹下的水桶,水皮卻已經把水桶提了去。那兩個人把麻繩在水桶裡蘸了,又是一甩,空中濺了一道白亮亮的水花子,就把張德章從凳子上揪下來,按倒在地上捆。古爐村也是經常開批鬥會的,也是有過被批鬥的人不老實交待,可從來沒有被麻繩捆過,而張德章當眾被捆起來,古爐村人著實嚇了一跳,人群發出哦的一聲,往後退了一步。那兩個人看了人群一眼,似乎要給示範,先是把麻繩搭在了張德章的脖子上,然後一人抓住張德章一條胳膊就纏,纏好了雙手在後捆在一起,繩頭子又從後脖子上的繩圈裡一掏,猛地一拉,張德章哎喲一下,頭揚起來,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著放在了凳子上。黃生生就揮胳膊喊口號,他的口號一個接一個,旁邊敲鑼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來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喊著口號經過張德章面前,停下來,唾上一口。狗尿苔覺得喊口號很新鮮,也想喊,但黃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麼,就問水皮:他喊的啥?水皮沒理他,自個喊:打倒走資派張德章!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狗尿苔說:呃,喊的是這。外來的人都列隊轉了一圈了,黃生生說:跟上,跟上!古爐村人就跟上了,他們雖然聽到了水皮的口號聲,但那些詞很生疏,不順口,嘴裡就胡亂吱哇了算是喊了,也朝張德章唾一口便走了過去。輪到水皮了,水皮唾了一口,輪到迷糊了,迷糊大聲咳著,咳出一口痰來,唾在了張德章的下巴上。張德章閉著眼睛,滿臉唾沫,迷糊的那口痰就在下巴上吊著。站在狗尿苔後邊的是行運,行運說:到你了。狗尿苔站在張德章面前,唾了一口,只有幾個星子濺在木牌子上。行運說:跳起來,跳起來唾!狗尿苔跳起來時張德章的眼睛睜開了,他嚇得沒唾出來。

  支書一直在那裡站著,不知什麼時候,他沒有再披褂子,褂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不敢到人群裡去,他又不敢走開,直到多半的人都在張德章面前喊了口號,唾了唾沫,他輕輕叫著霸槽。霸槽完全可以看見他,也完全可以聽到他叫,但霸槽就是沒回頭看他。一群雞,有公雞也有母雞,也站在支書旁邊的道沿上,這一個說:這就是張德章呀?!另一個說:瞧嘴多大,他吃了咱好多雞哩!這一個說:人不胖麼。另一個說:先前可胖啦,現在瘦了。這一個說:咱去不去鵮他一口去?另一個說:我不去。這一個說:怕啥,他還能再吃咱呀?!雞嘰嘰咕咕說話,支書呼不懂,他蹴下來,汗水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又叫了一聲:霸槽,霸槽。雞群騷動起來,似乎要從道沿上跳下來,支書一揮手,把雞趕散了,嘎嘎嘎地叫,他再叫了句霸槽。霸槽終於回過頭了,先是把雞轟遠了,才說:噢,你也來了!支書說:我早來了。霸槽說:是嗎,早來了?你沒和張德章打個招呼?支書說:這,這,都是熟人,我就不去了吧。霸槽,我要問你個話呢,張書記是犯了啥罪了?霸槽說:他是走資派!支書說:什麼是走資派?霸槽說:文化大革命在深入進行,凡是當權的都是走資派!支書說:噢,噢,都是走資派。那……。霸槽卻走開了,他去跟一個低個子的人說了些什麼,就在水桶裡舀水喝,那低個人便走過來,說:你是古爐村的支書?支書說:我是。那人說:還在當?支書說:當著的。那人說:文化大革命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捂著古爐村的蓋子,要把古爐村變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支書又是一層汗,說:這,我沒,同志。那人說:沒?聽說你們就轟趕過造反派?支書說:沒呀,古爐村沒有造反派呀。那人說:趕沒趕過黃生生和霸槽?!支書說:這我不知道呀,同志,霸槽是造反派?那人說:你以為呀?!我告訴你,我們聯指革命群眾這次游鬥張德章是第一次,以後還要來,還要遊鬥更多的走資派。走資派如果還要走,張德章就是下場!支書說:是的,是的。那人說:張德章是你們這些村支書的頭兒,你不去看看他?支書說:我去,要去的。他走了兩步,卻腿一軟,撲遝下去,人虛脫了。

  外來的人在下午就撤走了,他們押著張德章去下河灣批鬥,霸槽沒有走,他留下了帶來的筆墨紙張,還有一面印著造反字樣的旗子和幾捆毛主席的語錄本。旗子插在了霸槽老宅屋頂上,在風裡很歡,啪啦啪啦響。本是要做一個木牌子的,就像洛鎮上所有的公家單位門口掛著的那種牌子,但一時尋不到那麼長的幹透了的木板,就臨時用墨在門扇上寫了:古爐村聯指。字是讓水皮寫的,水皮說寫古爐村聯指不妥,準確應該是縣聯指古爐村分指,霸槽堅持按他的意思寫,就是聯指,古爐村的聯指。古爐村聯指的發起人,而水皮也就成了參加古爐村聯指的第一人。

  水皮一加入,領到了一本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書以前村裡有好幾本,但都是大的,硬紙皮兒,現在的語錄本很小,卻是紅塑料封面,村裡就有人來瞧稀罕。一來人,霸槽和水皮就教唱《國際歌》。霸槽和水皮以前在學校都學唱過《國際歌》,多年不唱了,已經忘了曲調,霸槽在洛鎮重新學唱後,教給了水皮,又讓水皮給來人教,來的人總是學不會,水皮就不教了。霸槽就批評著水皮,給水皮講唱歌的重要意義。也就是這一席話,水皮對霸槽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霸槽在說共產黨奪取政權的法寶就是掌握了槍桿子和筆桿子,筆桿子就是宣傳,唱歌是宣傳的方式之一。為什麼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就是共產黨會唱歌,而國民黨不會唱歌。從歷史上看,凡是事弄成的都是注重唱歌,比如《詩經》,《詩經》是什麼,就是歌謠麼,比如劉邦和項羽的垓下之戰,劉邦的軍隊都唱歌,這才使項羽聽到了四下裡都是歌聲而自殺的。水皮驚訝地說:呀,你咋就懂得這些?!霸槽說:你以為他們是把我趕跑的?我是去洛鎮學習去了!霸槽到底還學到了什麼本事,水皮沒敢多問,自此便真的是有人來就教唱《國際歌》。迷糊來了,說霸槽走後,村裡幹部們欺負過他,把他當奴隸哩,歌裡說起來呀奴隸,他就要起來。但水皮怎麼教他歌,他都學不會。迷糊加入後,接著是禿子金,是開石,是行運和跟後。消息傳開,在杏開家幫忙幹活的人就議論開了,說參加了有啥好處?是不是參加了就可以砸別人家的屋脊門匾,而別人砸不了自家的屋脊門匾?立即有人說:反正自家的屋脊已經被砸過了,還參加它幹啥?而那些還沒被砸過屋脊門匾的人心就慌了,但又嘰咕著參加的都是對支書、隊長有意見的人,擔心自己如果也參加了,支書、隊長會不會也認為自己對人家有意見?便對著磨子說:磨子,我可是擁護你的!磨子在院門口解那棵伐下來的桐樹樁,桐樹伐下來了一時做不了棺材但得把樁解開板放著,樹樁就斜著支在一張方桌上,他站在上邊,灶火站在下邊,兩人扯鋸。磨子說:擁護我哩,那你剛才幹啥去了?那人說:我只去瞧會熱鬧。冬生就過來說:磨子,狗日的跟後咋也參加了?人這肉疙瘩真是認不清!磨子說:你也去參加麼。冬生說:看看那都是些啥人麼,我才不參加!磨子就說:灶火,你就不會用點力?灶火說:我咋沒用力,吃奶的勁都用了,你還燥,燥毬哩?!冬生說:磨子心裡不美,灶火你少說兩句麼。磨子說:我有啥不美的?!冬生說:啊,美,美!就替了灶火拉起鋸來。一時院子裡沒了人說話,拉鋸的聲音很大:嘶啦,嘶啦。狗尿苔和牛鈴在把從院牆上拆下來的匣缽壘到一起,狗尿苔悄聲說:你聽鋸在說話哩。牛鈴說:說啥哩?狗尿苔說:我——日他媽!我——日他媽!牛鈴聽了,果然是這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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