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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霸槽就跑過來,說:咋啦,咋啦?那兩個人說:他要搶走資源!迷糊從水田裡爬起來,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麼是走資派,他說:霸槽,霸槽,我是來支渠上的柳樹棍的,他們打我?!霸槽說:誰讓你支柳樹棍啦?迷糊說:我怕你們滑跤麼。霸槽就對那兩個人說:誤會啦,他是要給咱們支渠上的柳樹棍的。那兩個人說:哦,模樣這凶的,還以為他要搶人打架呀。迷糊說:長得凶人就凶呀?那兩人給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著水皮,介紹說:這是縣無產階級造反派聯合總部的同志!水皮嘴裡哦哦著,卻看著迷糊,說:騷情麼,咋不騷情?!那兩個人說:你不知道聯總?水皮說:知道,知道,是霸槽回來了,古爐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兩個人說: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說:我說古爐村是死水一潭,你們還不信的,現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還是古爐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說:不行不行。霸槽說:這會咋謙虛了?拉到一邊,又說:外邊的文化大革命鬧得可厲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說:應該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說:你個(骨泉)人,只會摳個字眼!現在不僅是學生造反啦,是革命群眾造反啦,縣上已經有了兩大群眾組織,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指揮部,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總部。水皮說:都是無產階級造反派?霸槽說:聯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聯總是保皇派。水皮說:咋不一樣?霸槽說:一時給你說不清。今日聯指來游鬥張德章就是發動咱古爐村群眾造反的。水皮說:游鬥張德章,就是公社書記?游鬥張書記呀?!霸槽說:他是咱們公社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皮這才往那隊人中瞅,張德章是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紅筆打了個×。水皮就對那兩個人說:啊歡迎,啊歡迎,熱烈歡迎!

  這個中午,太陽還是油盆一樣焦,卻有著風,風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領著外來的人進了古爐村,沿途發散著傳單。古爐村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多的紙張,所有的人凡是見了傳單,就拾起來,他們絕大多數不認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螞蟻,就掖在懷裡或折疊了壓在鞋殼裡。牛鈴從杏開家跑出來已經撿了厚厚一遝,仍見了人就索要他們撿到的傳單,大人們不願意給,說要拿回去能包鹽,包辣子面,又哄騙那些孩子,將自己的傳單疊成紙包在地上拍,等孩子們把傳單給他了,又眼看著一個個紙包疊成,在地上拍了一會,就拿著所有的紙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後集合在了山門前土場上,白紙寫成的橫幅立即貼在山門上,鑼鼓更是震天動地,遮蓋了杏開的哭聲,也遮蓋了所有的狗咬。在杏開家辦理喪事的人陸陸續續也出來,看見了霸槽已經不是只戴個軍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黃軍裝,甚至腳上也是一雙黃軍鞋,一會站在藥樹下和一高一低兩個人說什麼,手不停地做動作,時不時還仰面朝天的笑,一會兒就過來招呼起圍觀的村裡人。村裡人看著霸槽在招呼他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說:回來啦?霸槽說: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幹部,不存在回來不回來。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幹什麼,也不再詢問。那個黃生生,他們並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黃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們,他始終在張德章旁邊,張德章企圖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掛繩不至於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腳踢一下張德章的腿,張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們開始戚戚啾啾說話,納悶著張德章犯了什麼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樣的人竟然一下子這麼老實。

  狗尿苔是從六升家出來就往杏開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誰雇了響器,但在山門前發現他的猜測全都錯了,而是霸槽領了那麼多人回到了古爐村,第一個念頭就是霸槽回來報仇呀!他想去杏開家告知磨子,讓磨子不要出來,卻見明堂從泉裡擔了一擔水,他便讓明堂去給磨子傳話,自己卻替明堂擔了水搖搖晃晃過來。他估摸那些來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擔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於他要主動去見他霸槽的。

  霸槽指揮著開石去拿凳子,又指揮著迷糊把一個大喇叭往樹身上綁,迷糊說不用綁在樹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樹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動。他就抱著大喇叭,大喇叭有線繩子連著一個機器,他走動的時候幾次被線繩子絆倒。狗尿苔擔著水從旁邊過,立即就有人跑過來要喝水,先是腦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幾個腦袋,便有人用手在桶裡掬。狗尿苔說:莫急莫急!從樹上摘葉子,摘一個葉子疊成個小勺兒給一個人,再摘一個葉子疊成小勺兒給另一個人。他說:甜吧?古爐村的泉水又涼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個低個子人過來,霸槽還拍了狗尿苔的頭,說: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說:我沒炒飯給他們吃,我給擔水。霸槽哈哈笑起來,說:是造反,不是炒飯,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聽不懂,說:這次回來不走吧?霸槽說:這次沒人敢趕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說出上次是他通報要趕他的消息,而讓村裡人知道了,忙岔話:你喝水!霸槽說:這怕啥呀,讓支書磨子他們來趕麼,怕他們如今沒這個膽兒了!朱大櫃呢,朱大櫃沒來?狗尿苔看看人群,說:沒見支書人。霸槽說:你去把他叫來,就說張德章游鬥到古爐村了,他能不見見老上級?!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扣在了狗尿苔頭上。狗尿苔說:給我啦?霸槽說: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說:給我啦?霸槽說:給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書。他在半路上重新把軍帽戴好,軍帽是太大了,他跑著跑著帽檐就轉到了腦後,但他非常非常地興奮,路上沒有鏡子,連一潭水也沒有,無法看見自己戴了軍帽的樣子。他家的燕子去蓮萊池那兒吃小蟲子,吃飽了回來在土根家院牆頭上歇息,他看見了說:看我是誰?看我是誰?燕子猛地沒認出他,歪了頭在肚子上擦嘴。他說:戴了軍帽你就認不得啦?!燕子立即歡叫著在他頭上飛,他就和燕子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上往支書家去。

  在支書家,支書在水盆裡擰著毛巾擦身子,問狗尿苔抬長案桌時沒在路上碰吧,擺靈堂的桌子還不夠?狗尿苔說長案桌子沒有碰,擺靈堂的桌子可能是夠了,他來是霸槽讓來的,來傳個話。支書說: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說: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書說:哦,是不是?狗尿苔說:是呀是呀。支書說:是你個頭!狗尿苔不吭聲了。支書把毛巾扔到了櫃蓋上,說:傳啥話?他有啥話讓你傳?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話說了一遍。狗尿苔說話的時候,他並沒看支書的臉,因為他一低頭,盆子的水裡有了他戴著軍帽的影兒。從來不戴帽子的光頭,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軍帽,狗尿苔就睜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或者噘嘴皺著鼻子,他覺得水中的他並不那麼難看呀!支書的老婆進來端水盆,聽了狗尿苔的話,看見支書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臉像土布袋摔過一樣顏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從水盆前拉過來,問霸槽為啥就回來了,回來帶了多少人,回來要於啥,那張書記是如何被戴著紙糊的帽子和掛著牌子,現在山門前要開著什麼會?問的是那樣仔細,簡直有些噦嗦,而且問過了一遍還要問一遍。狗尿苔說:你給我尋個針。支書的老婆說:要針幹啥?狗尿苔說: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針別住。狗尿苔希望支書和支書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軍帽,但他們沒有說帽子,一句說帽子的話都沒有。

  支書老婆進了臥屋尋針,狗尿苔跟進去,她到處卻尋不到針,翻了翻針線笸籃,卻說:你讓我尋啥呀?狗尿苔說:尋一個針。她說:噢,噢,那針呢,針呢?狗尿苔看見了就在牆上的那個年畫上別著一個針,他取了把帽檐打個折別上了。出了臥屋門,支書競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說:毛主席,毛主席,我給你當了十幾年的支書了,我現在咋不知道咋當呀,怎麼張書記都游鬥了?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支書的老婆也從臥屋出來,說:他大,你不要去,張書記都被批鬥呢,你還敢去?狗尿苔你去給人家回個話,就說你爺不在家。支書說:我去,是啥場合我得去看看。支書老婆說:那把你也批鬥上了咋辦呀?支書說:要批鬥我也得看看批鬥我啥麼?支書的老婆就嗚嗚哭,罵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貨呀,古爐村咋出了個你這個貨麼?!支書有些上火,說:不要罵,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會場,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來,順手把院門上了鎖,還是披著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攆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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