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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狗尿苔趕了去,村裡人幾乎全站在杏開家的屋裡和院裡,支書和磨子已經在商量著後事安排。按照風俗,人死了第三天就得下葬,但滿盆沒病前壯得如牛,年紀又不大,根本沒有想到死亡,所以沒有預先做棺材和拱墓,病了後,家裡又沒多餘人,杏開也想不到她大很快要死,父女倆仍是你生我的氣,我生你的氣,就這麼過著。三嬸沒事了過來陪滿盆說說話,也曾提醒過杏開,說八成家的後院裡有一棵桐樹,一摟粗了,曾經說過要賣的。杏開說:他賣了也好,不賣了也好。似乎無動於衷。三嬸說:如果價錢合適,你應該給你大買下,你大這身子……。杏開還有些不高興,說:我大才多大歲數,在你面前還算是娃哩,再說他任務沒完成呢。三嬸說:他還有啥任務,中山上都建成窯場?杏開說:他不當隊長了還建什麼窯場,他是還得和我致氣幾十年哩!三嬸說:你這娃!杏開笑著說:我大是頭暈,走路不行,可肚裡沒病,能吃能喝的。但滿盆就是在吃喝上沒了命,一下子措手不及。磨子作了主,買了八成家的桐樹,讓八成就伐,濕著做棺材。讓跟後帶人去後坡拱墓,就在滿盆家的老墳地裡,用不著再看風水。跟後說拱墓要磚,用磚還得去下河灣村去買,就是買了還得兩天拉磚。磨子便讓禿子金開手扶拖拉機去,跑兩趟就可以了,哪裡要兩天?磨子又扳指頭算,棺材做得再快也得三天,還要上漆,又得兩天,這就不能在第三天下葬,如果多放幾天,幫忙的人一天三頓飯,杏開的糧食就踏紮得多,而且天熱,屍體也放不了那麼久。還是支書最後拍板,那八成家的桐樹就不伐了,把他自己做好的棺材先濟給滿盆,拱墓也不去拉磚了,從窯場拉些廢匣缽或破罐爛碗作墓牆,古爐村人修院牆都可以用廢匣缽、爛碗破罐,墓牆咋不能用,何況滿盆生前對窯場的事最上心,他死了住在那些匣缽碗罐的陰宅裡,靈魂也安妥了。當下,磨子讓人把擺子從窯場叫來,問窯場有沒有廢匣缽,擺子說有是有但不多,支書說那就拆滿盆家的院牆,滿盆家的院牆全是廢匣缽壘起來的。事情就這樣安排了,支書對磨子說:這幾天你就在這兒經管著,你掇是凶死的,村裡沒好好辦喪事,滿盆畢竟是老隊長,咱要給他辦得體體面面。再說古爐村現在形勢不好,人心亂著,趁這事把大家心性攏一攏。磨子說:你把你的棺材都讓出來了,這事無論如何都要辦好,老隊長生前得罪了一些人,我挨家挨戶讓所有人都要來燒紙,能幫活的都來幫活。支書說:那好。我胃裡燒燒的,先回去歇著,有啥事就給我說。但支書臨走又去上房屋看了看滿盆。滿盆還在炕上,三嬸叫田芽拿水給滿盆淨身子,而杏開還撲在他大身子上,叫喊著我大沒死,大,大,她大叫不應,她伸手在被單下摸她大的手,說手還熱著,又摸腳,說腳還熱著,又哭著說:我大沒死,我大沒死!三嬸也用手去摸,說:都涼得森人手哩,杏開。杏開就嚎啕大哭。三嬸說:不敢哭,杏開,這陣不敢哭,燒了倒頭紙再哭。你咋還不燒倒頭紙呢?紙已經有人從開合的代銷店買了來,狗尿苔在院門口就從買紙人手裡奪了跑來給杏開。杏開跪在炕前要燒紙,三嬸說:狗尿苔,紙用錢打了沒有?狗尿苔說:我沒打。三嬸說:你慌慌張張的,不打哪是錢啊?!但狗尿苔身上沒有人民幣,拿了紙到院裡問誰有錢,而院子裡的人不是沒錢就是只有五分,一角,最多是長寬裝有兩元錢,葫蘆說:支書有五元的票子哩,用五元打紙,給滿盆多送些錢。馬勺說:哄鬼麼,還那麼認真,要是燒紙真頂錢,人一死都成縣長呀?!狗尿苔不聽馬勺的,要到廈屋房裡找支書,支書卻從廈屋房裡出來往上房走,狗尿苔就要了支書的那張五元票子,把紙整遝鋪在地上,把五元票一反一正順行在紙上拍,嘴裡說: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數到八十五,數糊塗了,就不念叨了。

  支書到了上房裡的炕前,看了看滿盆,說:這嘴咋沒合上?用手去按著要讓合起來,但滿盆的嘴就是合不上。三嬸說一直給掏肉哩,嘴沒合上,人一僵就合不上了。等停在靈床上,把枕頭墊高些,臉往下窩著,就不明顯了。支書說:啥時穿老衣哩?三嬸說:沒備老衣,他蠶婆在西頭屋子裡正給納著。支書說:噢,長寬呢,讓長寬快佈置靈堂麼。狗尿苔把打過錢的紙拿進來,杏開就在炕前點了燒,燒了幾張,杏開就放開了聲哭,狗尿苔也哇哇地哭。支書就對狗尿苔說:你不要哭了,去叫水皮,讓他拿些白紙在靈堂上、大門上寫挽聯,再叫人到我家去抬桌子,我家有長條案桌哩。

  狗尿苔出來,院子裡有人在壘灶,壘成七星灶,牛鈴幫著有糧在和泥,泥裡要加些麥草,有糧就罵著牛鈴把麥草拌不勻,旁邊的馬勺說:不敢罵牛鈴,要不將來你也不在了沒人給你壘灶。有糧說:我指望他呀,瞧他那樣,我死了喂狗也不指望他!狗尿苔就過來拉牛鈴,說支書讓你去叫水皮哩,支派開了牛鈴,他和鎖子去支書家抬長條案桌。

  院子的東面牆,老順和灶火開始拆廢匣缽,就在院牆外,站著五隻狗,奇怪的是狗都沒咬,坐在那裡看著。

  狗尿苔和鎖子抬長條案桌,個頭小,腿老碰著桌腿,又把案桌翻過來抬著桌面,巷中有一段漫坡路,他在前頭雙手朝後抓著桌沿,又抓不緊,喊:歇下歇下,手要脫了!鎖子在後邊往前一擁,狗尿苔手沒有脫,人卻跌倒在了地上,一顆門牙就磕掉了。狗尿苔在地上拾牙,鎖子罵:你毬高的個子能抬?!狗尿苔不拾牙了,說:誰毬高?鎖子說:你氈高!狗尿苔跳起來往鎖子臉上唾,還沒跳起來,鎖子就一口痰唾在了狗尿苔的臉上。恰好跟後經過,趕緊說:鎖子,鎖子!狗尿苔見是親家,覺得沒了體面,又跳起來唾鎖子。跟後說:鎖子咱倆抬。兩人抬著走,狗尿苔唾沫沒唾上,立即脫了鞋在鎖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狗尿苔想,以前麻子黑愛欺負他,麻子黑是誰都要欺負的,這也罷了,可鎖子在村裡啥都不是,竟也欺負他,他就氣不順了。太陽在當頭照著,照出他的影子是那麼小,他挪了挪身子,影子還是那麼小,罵了一句太陽。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長,路邊的那棵梧桐樹上天布曾經刻過他在春天的身高線,就走過去再量,將手摸到頭頂後在樹上刻,回頭一看,他聽見梧桐樹在說:還是沒長!狗尿苔喪氣了,離開時,卻對樹說:你長啦?你也沒長!

  面魚兒老婆和開石的媳婦從蓮菜池那兒回來,一人提了一個籠子。面魚兒老婆的籠子裡是浮萍草,說:狗尿苔你和誰說話哩?狗尿苔見是鎖子媽,說:我恨哩!面魚兒老婆說:恨誰呀?狗尿苔說:恨你哩!面魚兒老婆說:我沒惹你,你恨我?狗尿苔說:我恨你生了豬狗兒子!開石的媳婦說:你罵誰?!狗尿苔說:我沒罵開石,我罵鎖子。開石的媳婦說:誰是你罵的?!狗尿苔就不罵了,說:啊你們下蓮菜池撈草了,生產隊規定不准下池,你們撈浮萍草了?!面魚兒老婆說:我是站在池邊撈的又沒下池。開石媳婦說:嚷嚷啥?我去挖了些水蔥。開石媳婦的籠子裡是有著一撮子帶根帶泥的水蔥。狗尿苔說:能挖水蔥還沒下池?開石媳婦就燥了,說:你算個做啥的?就是下池了,把蓮菜踩壞了,你給隊長說去!面魚兒老婆阻止了媳婦,走過來說:狗尿苔不會嘴那麼長的,你嫂子病了,還是你婆給說的土偏方,讓挖些水蔥熬湯喝,哪裡就踩壞了蓮菜?!狗尿苔聽說過開石的媳婦生過孩子後有了病,是啥病,他不知道,但人瘦得眼窩陷下去,顴骨突出,和他說話,也都坐在路邊石頭上歇息,狗尿苔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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