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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狗尿苔和牛鈴就去了滿盆家,但他們沒進屋,把杏開叫出來,轉達了善人的話。狗尿苔在複述善人的話時,不停地問牛鈴:有沒有漏的?牛鈴說:對著的。狗尿苔就對杏開說:你記著了?杏開說:記著。狗尿苔說: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話說給你大聽,如果你大和我有緣,他能聽懂我的話,他就吃飯了,他能吃飯了,他的病也能好的。牛鈴說:咋能是你的話,那是善人的話。狗尿苔就給杏開笑了笑,但杏開沒有笑,只是說:那不進屋坐啦?狗尿苔說:不啦。杏開說:也不喝口水?狗尿苔說:不啦。杏開說:那就走啦?狗尿苔拉了牛鈴就走。走出巷子了,牛鈴罵杏開吝皮,為她大的事跑了一身汗,不給打荷包蛋吃吧,也給個笑臉呀,沒個笑臉。狗尿苔一聲沒吭。

  第二天的中午,老順替換了馬勺來經管澆水,老順幹活踏實,不讓狗尿苔來回地跑著去放水口子,關水口子,狗尿苔念叨著老順好,老順卻扔給狗尿苔兩個籠子,讓去蓮菜池裡給他家的豬撈浮萍草。浮萍草豬愛吃,可生產隊早有規定,不准下蓮菜池撈浮萍草,因為去撈浮萍草容易踩折蓮稈,踩折一棵蓮稈就會壞一窩蓮藕的。狗尿苔不敢去撈,老順說你不敢我還不敢?我家的豬就是吃浮萍草長大的。狗尿苔就去撈,怕人發現,還摘了一片荷葉蓋在頭上,才撈了半籠,被路過池邊的磨子撞著,磨子罵了一頓,聲明要罰狗尿苔一天的工分。狗屁苔過來埋怨老順,老順卻罵他笨,為什麼不鑽到蓮菜池中間去撈,即便聽見有人來了,為什麼不捏住鼻子沒到水裡去?狗尿苔憋了一肚子氣,中午飯時回家,看見了他家的那只燕子,他也沒打招呼,又碰著了杏開,杏開明明看見了他,仍是不理他,他就也不問滿盆吃飯了沒有。杏開已經跑過了,卻又回頭說:快叫婆,快叫婆來!狗尿苔說:你都知道叫婆哩不會叫個叔?!杏開卻哭起來,正好巷子裡過來了土根,就拉著土根往她家跑去。

  狗尿苔回到家,婆做好了飯,在臺階上坐著剪紙花兒,抬眼看見狗尿苔嘴噘臉吊的,說:鍋裡有飯,自己吃去。狗尿苔盛了一碗麵糊糊,麵糊糊裡煮著土豆,土豆沒切,吃起來嘴張大,眼睛也睜得像銅鈴。婆說:老順和你澆水啦?狗尿苔讓土豆噎住了,不說話也出不了氣。婆說:老順老實。狗尿苔還噎著。婆不見狗尿苔回話,再看一眼,趕忙過來給狗尿苔捶脊背,堵著的土豆下去了,婆說:誰和你爭呀,吃得恁急!狗尿苔說:老實麼,擔糞不偷吃!重新吃土豆,臉還吊著。婆繼續剪紙花兒,說:臉吊得恁長,吃下飯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說:那我給你說件事,你不要著急。婆說:嗯?狗尿苔要說磨子罰他一天工分的事,話到嘴邊卻不說了。婆說:啥事?狗尿苔說:你得答應不要急。婆說:不急。狗尿苔說:杏開讓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氣了。婆說:要是招嘴致氣了,杏開能讓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厲害了?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門。狗尿苔說:你說不急,咋不吃飯就去呀?婆說:病了還不急,你連個來回話都說不清!

  狗尿苔被婆數說著,心裡更不高興,他現在不是怪婆,怪杏開,杏開真是牛鈴說的多事精,不但惹得霸槽名聲壞了,滿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開也是少不了生回氣。院牆角的丁香樹,搖呀搖呀地搖葉子,狗尿苔瞪了一眼,葉子也不搖了。狗尿苔端著碗發愣。

  門外有了叫賣離鍋糖的,聲音很細,是村口碾盤子那兒傳過來的。來聲只要進了古爐村,一經過大碾盤就吆喝。現在,他的吆喝沒讓狗尿苔興奮,仍泥疙瘩一樣還坐在那裡。婆出了門,卻說:來聲來了。狗尿苔沒有動。婆返身在牆縫掏頭髮窩子,掏出一堆,說:你不吃離鍋糖啦?狗尿苔說:我不吃!婆說:咦,我孫子有了臉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著,狗尿苔拿了頭髮窩子出了門。

  來聲已經從碾盤那兒順著斜巷到了長寬家門口的土場上,土場上是三個麥草集,那是長寬家的一個,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個,來聲的自行車就撐在那兒,人吃著旱煙,眼睛卻盯著長寬家的院門,吆喝:爛銅爛鐵頭髮窩子換離鍋糖喲——!院門一直緊閉了,門口蹲著一隻貓,貓像老虎一樣齜牙咧嘴。

  周圍並沒有人,狗尿苔說:今日沒帶豬蛋吧?

  來聲的自行車後架上,套著兩個大竹筐子,裡邊有黑線白線,有髮卡頂針,有鏡子梳子,也有撓癢癢的竹孝順,鞋留子,紅頭繩,剃頭的刀子,紮褲管的帶子,圍裙子,洗臉的胰子,抹臉的雪花膏。車子前邊吊一個布袋,裝著離鍋糖。車把上插了一根鐵絲,彎了幾道彎兒,頂上纏著一溜紅布條,那標誌著他還可以閹豬。

  狗尿苔問來聲沒帶豬蛋吧,那是故意說的,因為上一次來他就要給戴花豬蛋的。狗尿苔問話的時候拿眼看長寬家院牆頭上的薔薇,一朵紅花就顫活活地開了。

  遂即長寬家的院門打開了,戴花出來,戴花頭上頂了件格布帕帕,抬頭看到了來聲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過來便不再看來聲,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麥草集跟前了,才說:喲,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東西來換糖了?狗尿苔說:不是偷的,是我婆的頭髮。麥草集下三隻雞吃食,它們揚著頭用腳扒拉麥草,然後再低了頭在麥草裡啄。戴花說:騰場沒騰淨?就攆走了雞,竟跪在那裡把麥草抖擻了一遍,再把半長不短的麥草再抖擻了,掬起來往下撒,天上沒風,用嘴吹氣,一些麥粒就落在地上。她說:來聲,有沒有帶洋堿?來聲說:有哩,有哩。來聲並沒有把洋堿給戴花,卻收了狗尿苔的頭髮窩子,連稱也不稱,就從布口袋抓了一把離鍋糖給了狗尿苔。狗尿苔說:就這點?來聲說: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著來聲吝皮,拿了糖坐在麥草集根去吃。離鍋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於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頭一下一下攪著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嗆嗆的甜味。來聲在麥草集的那邊說:香不香?狗尿苔說:香。來聲說:閉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說:嗯。知道他們要說話,他們果然在說話了。先是聽來聲說:哪能揀幾顆麥呀?一陣麥草響,戴花說: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著離鍋糖就可以把什麼都不理會了,他沒有理戴花。後來來聲轉過來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閉上了,來聲輕聲說:你睡著了?他又到了麥草集背後,又是一陣麥草的刷刷聲。戴花說:你賊膽大,狗尿苔……來聲說:碎(骨泉)睡著了。戴花說:他人小鬼大,哪兒會這麼快睡著。來聲又輕手輕腳過來,狗尿苔裝著真睡沉了,頭歪在一邊,手松松地擺在那裡。來聲將一塊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試試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睜開眼說:你們要幹多大的事,就一塊糖把我打發了?!來聲當下愣在那裡,戴花說:狗尿苔,他幹啥事?你過來幫我撿撿麥!狗尿苔沒幫她撿麥,從來聲的布口袋裡又拿走了一塊糖,說:我不給你撿麥,我要接我婆呀!就走了。狗尿苔沒有跑,猜想來聲不會跑過來從他手裡奪走那塊糖的,來聲果然沒有再攆他。

  但是,戴花卻說了一句:你婆到哪兒去了?狗尿苔說:到杏開家去了。戴花說:滿盆喉嚨裡的肉掏出來了沒?狗尿苔說:掏肉,誰從人家喉嚨裡掏肉哩?戴花說:你不知道?來聲也說:聽說你們村死了牛,家家都分了肉?戴花說:可不都分了肉,差不多人家前天晚上就把肉吃了,杏開卻是今早才給她大炒肉哩,她把肉切的疙瘩大,想著疙瘩大了有嚼頭,她捨不得吃,她大吃的時候她就到泉裡去擔水,滿盆是坐在炕上吃著,也是肉煮得不爛,切的疙瘩又大,咬呀嚼呀沒咬嚼爛,吐出來嫌可惜了,就往下嚥,結果就卡在了喉嚨。等杏開擔水回來,肉還卡著,滿盆臉都憋紅了。杏開用手掏沒掏出來,就來叫長寬去幫著掏了。來聲就笑了,說:還能讓肉把人卡住?拍拍後背,噎住個鐵疙瘩都下去了。戴花說:狗尿苔你吃肉沒噎住吧?狗尿苔說:沒。戴花說:人一病人就瞎了,這滿盆幾十歲的人了,又當過隊長,見了肉比狗尿苔還饞麼!來聲還在笑,說:啥怪事都出在古爐村了!吃肉還能卡在喉嚨讓人掏,那掏出來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裡卻一陣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還是跳,說:右眼跳是不是來災?來聲說:這眼看了不該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聾地啞,不該看的不能看,不該說的不能說!狗尿苔瞪了來聲一眼,想如果長寬都去幫著掏肉了,為什麼杏開還是那神色讓他叫婆去呢,會不會那肉還沒掏出來?狗尿苔說:那掏不出來咋辦?來聲說:哪有掏不出來的,真要掏不出來,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時候也讓我吃肉吃死去!

  但是,滿盆就是那疙瘩肉到底沒能掏出來,人就憋死了。

  消息在村裡傳開,先是誰也不相信,以為是說笑話,還作踐說滿盆得了病後一心想死,用一根頭髮吊死過,在棉花包上碰死過,吃糖甜死過,結果都沒死成,就又要吃肉吃死呀。而證實了滿盆確確實實是肉卡在喉嚨憋死了,就都往滿盆家跑,邊跑邊說:天,咋有這事,咋有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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