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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一家院門吱地打開,葫蘆往出走,一抬頭見迎面是霸槽和黃生生,要退已來不及,葫蘆立即臉上在笑,說:霸槽,你和黃同志吃啦?霸槽說:你幹啥哩?葫蘆說:我正想著哪兒還有四舊?你來吧,你來。就拉了霸槽黃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蘆媽在上房炕上坐著,聽見院門響,問:誰呀?她聲很大,大聲說過一句,又小聲要重複一下:誰呀?但葫蘆沒回答,給霸槽指點,門道裡的織布機是不是四舊,又把掛在院牆角一個嬰兒推車拿來,推車上滿是塵土,但還能推,往後推不響,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黃生生沒見過,說:這類似鳴鑼開道麼。自己來推,沒想一推,輪子都掉了。葫蘆說:這是我兒子生下來那年,我大從鎮上買的。霸槽說:你想交了,就交到公房去。葫蘆媽在炕上說:葫蘆葫蘆,誰來了?葫蘆說:霸槽。葫蘆媽說:啊霸槽進來坐麼。霸槽和黃生生卻已經出了院門,她還在小聲重複著:啊霸槽進來坐麼。

  在打麥場上,六升的老婆把一雙繡花鞋和六升的油膩膩的地瓜皮帽子交給了公房,她順腳又到中山頂上去請善人。

  兩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點,能到門外轉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舊,看見牆上有個相框,相框做得非常精細,雕著花,裡邊有張照片,水皮問:這是誰?六升說:我爺。水皮說:還穿著長袍馬褂呀?!你家不是貧農嗎?六升說:我爺是好光景,到我大手裡抽大煙,四八年家就敗了。水皮說:哦!就把相框摘下來。六升說:我爺,我爺呢!水皮把照片取下來塞在牆縫,說:你爺在牆上!拿著相框走了。六升氣得加了病,除原來的腎病外,在屋裡罵老的罵少的,先是愛乾淨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須要人立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別的人都沒法住在那個屋裡。六升老婆就請了善人。

  善人是頭一天晚上去過六升家,剛進庭間,西屋裡六升大聲說:誰在這裡吵鬧?我不愛聽,快給我走開!善人告訴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氣,他一去是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氣。於是進了西屋說:我是講善事,勸人做好事的,你怎不願意聽呢?和六升論理。邪氣百般支吾,說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說:你既是大仙,就不該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這不是造罪麼?六升始終不服氣。善人看著他的形狀說:莫非你前生是個看牢獄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現這種形態?六升聽了大笑,不肯答言。善人又說再說,邪氣還是不肯。

  這個晚上善人做了個夢,夢見個刺蝟蹲在灶王爺板上。醒來後心裡很不痛快。六升老婆再來請他,他又到六升家,和六升老婆說起夢裡的情景,沒想六升忽地大聲說:那就是我!善人說:既是你,你就得走!你既成大仙,理應助人為善,好修個善果,為什麼要作惡害人呢?邪氣說:你不知道,他們種地時,把我子子孫孫全禍害死了,我才來糟踏它們,以解我心頭之恨。善人說:冤仇宜解不宜結,修道最要緊的是去掉嗔恨心,佛被哥哥利王割截肢體,也沒起嗔恨心,才成的佛。你雖有道行,可還得脫離畜道,再起仇恨心,不怕墜落地獄麼?就勸著邪氣回山,好好清心善性,把仇恨去淨了,就能脫生人。再知盡孝盡悌,便能成正果。邪氣答應了走,央求善人能送他,善人也答應了,又問:人是三界生的,你們是兩界生的,你怎能迷人呢?邪氣說:人心若生正,我們不敢靠近。人雖是三界生的,遇事常耍脾氣,性靈就迷了,這是失去了一界。再常動私心,又失去了一界。只剩下身界,我們才敢欺侮他。善人再問:你怎麼會講話呢?邪氣說:必須借人的陽氣,趁人睡著時,偷偷對人嘴換氣,再吃了「天河水」才會說人話的。善人說:啥是「天河水」?邪氣說:就是人嘴裡流出來的哈喇子。善人說:你走吧。炕上的六升就安寧了。

  六升老婆一直在旁邊,先是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後來驚訝地問善人:這是不是通說?善人說:這還不是通說,通說是死人的亡魂借活人訴冤,這是中了邪。六升的老婆說:六升患腎病一年都沒出過村的,只是水皮來收四舊,一氣人就不對了。善人說:那也能中邪。六升老婆說:見死人撞鬼,見活人也撞鬼?善人說:那是活鬼麼。善人沒有收六升老婆的錢,也沒吃荷包蛋,臨走時叮嚀:說病的事不要對外人提,中邪的事更不要對外人提,要不,我這又是該批判呀。六升老婆說:這我知道,可這狗日的水皮讓六升害了病,他拿了我家相框子,這我要呀不要?善人說:他拿就拿去了,家家都收哩,又不是你一家,忍一忍,算了!

  六升的老婆感激著善人,一定要送送善人,兩人走到山門下,那裡又是在燒一些四舊,想避沒法避,水皮就對善人說:你幹啥去了,是不是又搞封建迷信,給人說病了?善人說:沒說病。六升老婆說:說啥病呀,病了的人讓死去吧!水皮瞪了六升老婆一眼,對善人說:你那兒的四舊還沒見交呢!善人說:啊啊我就是來交的。從懷裡取出兩本紙質發黃的書,承認著他以前看過這些書。水皮說:就這些?善人說:就這些。水皮說:你懷裡揣的啥?善人的懷裡有些鼓,水皮過去一摸,還有兩本手抄的書,拿過一本看了,是《王鳳儀十二字薪傳》,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道只有十二個字,即性、心、身,木、火、土、金、水,志、意、心、身。性、心、身三界,是人的來蹤,為人世之法。運用木、火、土、金、水五行當人,為應吐之法。志、意、心、身四大界,是人的去路,為出世之法。會了這十二個字,才能來得明,去得白。性、心、身三界歸一,五行圓轉,四大界定位,便當體成真。水皮再有文化,但他看不懂這些,問:王風儀是誰?善人說:王大善人。水皮說:啥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是你什麼人?善人說:王大善人是清朝人,從小給人放牛,長大為人扛活,自幼就很有孝心,做工忠實,三十五歲時見義勇為,為救友人誓死前行,行於中途黑夜見白日,明瞭道,自此說病,勸善,度人,化世,垂四十年之久。水皮說:我是問他是誰,你說這麼多,是趁機牛鬼蛇神呀?!把書就丟進火堆裡。書在火堆裡像一隻被捉住的山雞,不停奓著羽毛打滾,後來不打滾了,書頁卻像是被手翻著,翻一頁,化了,翻一頁,化了,一股子青煙端端長出來直到藥樹頂,然後青煙從根部一節節消失,消失到藥樹頂,沒有了。水皮又看第二本手抄書,念到「餘氏接骨」,善人說:念佘,楊家將裡佘太君的佘。水皮說:我認不得個佘和餘?善人說:這是接骨的書,給開石接骨就靠了這書的。善人在喊:開石,開石,你給我作證!開石在窯神廟門口站著,過來也看了書,說:這不算四舊。從水皮手裡取了書給了善人。善人說:那我走呀?開石說:走,走!卻有一聲:先別走!

  說話的是霸槽,他在辦公房裡查看著檢舉信,出來伸懶腰,腰伸得長長的,打了一個噴嚏,自個說:感冒啦?門口的黃生生說: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你,打兩個噴嚏是有人罵你,打三個噴嚏才是感冒了。有人想你?霸槽說:誰想?!自己先笑了,卻看見了山門下的善人,就叫了一聲。

  霸槽看見了善人想起了曾經挖牛圈棚地坑的事,他要問問善人上次說牛槽下有石碑,是真有還是哄他?善人說:這話說不得。霸槽說:咋說不得,是你以前哄我?善人說:這我不敢。霸槽說:那是說牛槽下真的有石碑?善人說:你是讓我成牛鬼蛇神呀,霸槽!霸槽說:這是我問你哩!拉了善人,又招呼了幾個人就往牛圈棚去,重新在牛槽下挖起來,竟然還真的挖出了一塊石碑。石碑上寫的朱姓祖先怎樣來古爐村投靠姓夜的舅舅而逐漸發展的歷史。這段歷史是村裡人飯後茶余常說起過,這下倒有了證據。霸槽拿眼看著已經屬￿了支書家的那三間老公房,問善人:這碑子是四舊,什麼地方還埋沒埋別的碑子?以他的意思,他希望還有碑子,這碑子就埋在老公房的當庭地下或臺階裡,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挖了。善人說:這我不知道。霸槽說:不知道?善人說:不知道。霸槽一鐝頭砸在老公房的臺階上,臺階上的石頭掉下一個角。

  從牛槽下挖出了石碑,消息很快傳開,人們才覺得霸槽以前挖坑是有道理的。但石碑上的記文讓姓朱的人家覺得這石碑應該是姓朱人的早先祠堂的東西,要來看稀罕時,石碑已經砸碎,心裡很是不滿。不滿歸不滿,又無法說出口,因為石碑肯定是四舊,就說:怎麼就砸了,砸碎了?!

  石碑砸後,開始砸屋脊。古爐村是一條主巷道,又有十條小巷道,姓夜的人家主要集中在村東那一片和村中的三岔巷,姓朱的主要集中在村西和村中的柳巷,拐巴巷,橫巷,別的雜姓,如姓白的,姓李的,劉、王、範家就分散在各處。霸槽說:從守燈家那兒砸起!守燈家的房子當然是最好的,曾經是前院腰院後院三遞子,現在變成了三個短巷,全住著姓夜的人家。這些房子都有隆起的屋脊翹簷,屋脊翹簷上都有各種磚雕、木刻和泥塑。土改分房的時候,支書就已經是支書了,灶火他大是土改委員會的,霸槽的大已經通知分到了守燈家的三間房子,卻最後又改了通知,將那三間房子分給了灶火他大。霸槽還記得他大氣得嘴臉發青的情景。守燈住的是分後僅留的三間房裡,又在巷子盡頭,霸槽說從守燈家那兒砸起,其實守燈的那三間房子上並沒有多少東西,他想要砸的就是灶火家屋脊上那些磚雕,那些磚雕太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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