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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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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子沒有要求霸槽一夥來出工抬石,他的想法是,若去找霸槽,必然發生口角,霸槽一夥不來反倒失他新隊長的顏面,可是,他一心要領社員們好好幹事,霸槽一夥不來又會影響大家出工的熱情,於是,提高出工人的工分數。他到州河對面的山根下察看了一番,將每個石頭以大小輕重定出數字,誰能將這些石頭抬到背到渠上,誰就可以按石頭上的數字記工分。磨子讓水皮跟他去在石頭上標數字,水皮不願意去,說他得去破四舊,只有他能辨別哪些是四舊,哪些不是四舊。磨子火了,說:破四舊是能頂饑頂渴?渠修不好,秧插在地裡澆不上水,你吃磚頭屙瓦渣呀!水皮說:那你給霸槽說說。磨子說:我給他說啥哩,我是隊長還是他是隊長?一嚇唬,水皮就跟磨子走了,把那些石頭都用紅漆標了數字,而社員們果然也積極起來,一個下午搬運的石頭比過去兩天搬運的還多。 水皮一離開,開石、禿子金就心慌了,因為破四舊,能看著別人家的東西被收繳、燒掉和砸爛,那痛快刺激又熱鬧,但沒有工分,而且搬運石頭的人又都每天能記上比以往兩三天多的工分呀。霸槽就尋過磨子,要求給破四舊的人也記工分,磨子不同意,說他只是隊長,隊長是領著社員幹農活的,誰幹農活就給誰記工分,誰沒幹農活這工分就記不上。磨子是個倔人,口才也不好,卻不管霸槽怎麼說,他仍一口咬定他只管農活,別的什麼話也不接應。氣得霸槽去找支書,開口就說磨子不配當隊長,而為什麼就偏讓磨子當隊長?支書竟然沒有惱,笑著問霸槽:你扳指頭從村東頭往西頭數,誰還能當隊長?麻子黑是挺能鬧騰的,鬧騰到監獄去了!霸槽說:你說麻子黑啥意思?支書說:沒意思呀,你說磨子當不了隊長,我拿麻子黑作個例子麼。霸槽說:你讓磨子當就當吧,可你到外邊去看看,現在誰不文化大革命,古爐村的文化大革命就這樣被壓制著?支書說:哎呀霸槽,你說話要講良心,你破四舊我壓制了?他磨子壓制了?山門是古爐村的,你把上邊的人人馬馬的都敲了,你把村南口的石獅子嘴砸了,你把窯神廟的壁畫鏟了,你把泰山石敢擋砸了,你把從多家收交來的舊東西燒了,我反對了沒有?我要不支持,你能這樣幹得成,那吼聲就起了漫水,就你們那幾個人,亂拳都打死了!霸槽說:誰來亂拳?毛主席讓文化大革命哩,誰敢給我亂拳我就滅了他!支書說:是呀是呀,只要是毛主席號召的,我們當然執行,我這支書還不是毛主席的一杆槍麼,他讓我打到哪兒我就打到哪!霸槽說:只恐怕你這杆老槍裡沒了子彈!支書說笑起來了,說:那不一定哩,小夥子!就對著下廈子屋喊:他媽,他媽,今日多添兩勺水,給霸槽也把飯做上,用大碗,看我老少誰個吃得多!但下廈子屋裡沒有回答,支書的老婆在攆爬到下廈子屋頂上的雞,攆到院子了又攆上了牆,一地的雞毛。 霸槽打的是硬拳,支書應的是棉花包,霸槽玩不過了支書,最後就逼著支書,說:別的話我不想多說,我只問你,破四舊的人有沒有工分?如果沒有工分,破四舊的人都不幹了,文化大革命在咱古爐村便是個死角,那我就上洛鎮告狀去,洛鎮上告不了,我上縣去!支書說:你嚇我呀,告我什麼呢?誰也沒說不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古爐村誰餓死了,都是我當支書的責任麼。可你也想想,要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那誰還抬石頭修渠?小夥子,看著你這衝勁,我倒想起一個人了。霸槽說:誰?支書說:我!我年輕時鬧土改,就是你現在的樣子!霸槽說:那你還不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支書說:四舊要破,水渠要修,一肩挑兩擔,當支書的得考慮全域啊!這樣吧,破四舊留兩個人,只給兩個人記工分,你算一個,看還需要誰?霸槽說:就兩個人呀?支書說:先兩個人,以後看情況慢慢增加。霸槽說:水皮你也信得過的,讓水皮來。狗尿苔腿兒勤,就讓狗尿苔也跟著我。支書說:狗尿苔出身不好,我不想給你惹事。 霸槽一走,支書關了門破口大駡:算什麼東西呀,跟我談判哩!兒子勸說:你讓他鬧騰麼,他再鬧騰還不是要來尋你嗎?支書說:唉,現在古爐村一個槽裡兩個馬嘴了?他走到毛主席像前點著了三炷香,嘴裡喃喃不已:毛主席毛主席,你要搞文化大革命,咋不早早給下邊支部的人說呀!霸槽是啥號貨麼,他就能搞了革命?兒子在旁邊看著,說:大,大……支書說:給我盛一碗漿水來,我心裡焦得很!兒子盛了一碗漿水,他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坐在了那裡,竟然眼淚花花了。 以後的日子,搬運石頭修渠的搬運石頭修渠,人們穿著草鞋,肩上系了墊肩,天布有一副獾毛做的墊肩,看星和鐵栓沒有,肩頭衣服都磨破了,將一張狗皮中間剪出個洞套在了脖子上。而破四舊的在破四舊,天已經很熱了,霸槽還戴著軍帽,水皮仍然是衣服整整齊齊,脖子上掛個口罩,口罩塞在夾襖的第三顆扣門那兒,霸槽走路步子大,誇嚓誇嚓在前邊走,水皮卻一直是碎步,急急促促,又跟得緊,褲子就磨得咕巨巨響。霸槽說:你把那口罩給我摘了,咱現在搞革命,戴的口罩像個啥?水皮說:那我沒有軍帽麼。霸槽說:你頭小戴不成軍帽,我給你個毛主席像章。水皮就把口罩摘了,伸手向霸槽要毛主席像章,霸槽才說他現在沒有,等他把狗尿苔的毛主席像章要回來了再給水皮。 狗尿苔並不知道霸槽曾經要過他也破四舊,羡慕著水皮,也怨恨著水皮,當霸槽向他收回毛主席像章時,他不願意。霸槽說:水皮現在革命哩,他應該戴毛主席像章。狗尿苔說:他革命哩,那我為啥就不能革命?霸槽說:你出身不好麼。狗尿苔說:唼?!睜大了眼睛,看著霸槽。狗尿苔之所以對霸槽親近,是別人欺負他,霸槽不欺負他,而原來霸槽的骨子裡也是認為他出身不好!狗尿苔一下子生起氣來,比禿子金和麻子黑作賤他時還生氣,他一下子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扯下來,恨恨地扔在地上,擰身就走。霸槽也愣住了,說:這碎(骨泉),碎(骨泉),你敢把毛主席扔了?待霸槽過來拾像章,他卻轉過身,猛地從地上撿了像章,撒腳跑了。 狗尿苔發誓再不去小木屋和霸槽近乎了,哼,讓他想去,想我去,就和牛鈴一塊去抬石頭。別人能抬大塊的,他們只能抬小塊,蹚河的時候,河邊的淺水裡亂石鋪底,腳硌得稍不留神就滑倒了,到了河中的漕道處,水雖然並不急,卻沒了別人的膝蓋,而他整個肚子泡在水裡。抬著石頭在深水裡不覺得重,一出水他們就顫顫巍巍走不穩,連半香也恥笑:抬這麼小個石頭?我一個人背都背過去了!但是,狗尿苔會踩鱉,北邊的河灘是一片泥沙,泥沙中常常有各種各樣的小洞兒往外冒水泡,他知道哪一種水洞兒下有鱉,於是用腳去踩,踩著一個硬蓋,翻出來果然就是鱉。迷糊沒有和人抬石頭,他自己用背籠背,看見狗尿苔踩出了鱉,就說:把鱉給我,我給你背一塊石頭。狗尿苔說:是不是?你過來我給你。迷糊才走近,狗尿苔卻一揚手,日——,把鱉扔到河裡了。 抬了兩天,狗尿苔和牛鈴並沒有掙到多少工分,而肩膀叫抬杆磨破了,黑來睡下就像癱了一堆泥,一夜不蘇醒,連續尿炕。婆不讓他去抬了,不抬又沒有工分,狗尿苔就想主意了,他不識漢字,但他能認得數字,發現水皮在石頭上寫的數字,有些油漆過重,寫過幾天了還能擦掉,就在迷糊把石頭背過河歇息,趁不注意,用草葉把10分工的數字中的1字擦掉,又在0字上加上一道,成了6字。迷糊把石頭背到渠堰上了,疑惑地說:我眼看花了?明明是10分麼咋成了6分?馬勺說:你眼裡村裡的任何東西都應該是你的!迷糊說:你老婆也是我的?兩個人就吵了一場。捉弄了迷糊,狗尿苔和牛鈴就也改動自己抬的石頭,將3分改成8分,抬過河讓來回驗收,來回說:這麼小的石頭咋能是8分?狗尿苔說:石頭上寫的麼還有錯?來回說:是不是把大石頭敲打成小石頭了?狗尿苔說:還有這好的辦法?來回說:迷糊就這麼幹過。但來回查看了他們的石頭並沒有被敲打的痕跡,就按8分記了工。 狗尿苔十分得意,就開始了每次都改,將2分改成6分,將6分改成8分,他說:我咋這麼聰明呀?!便又把一個石頭上的4分在前邊多加了個1字變成了14分抬了過去,來回懷疑了,把磨子叫來,磨子一看,罵道:這還懷疑啥的,土豆多大,南瓜多大?!問是誰抬的,來回說是狗尿苔和牛鈴抬的。狗尿苔和牛鈴在不遠處崖根下逗狗哩,是老順家的狗,狗乍起了腿尿,狗尿苔和牛鈴也就想尿,比起了看誰尿得高。狗尿苔比牛鈴尿得高,而且自己伸著舌頭能嘗到尿是鹹的。磨子就喊狗尿苔,說:你過來!狗尿苔過去,磨子在他頭上抽了一巴掌。又對牛鈴說:你也過來!牛鈴撒腳就跑,磨子又抽了狗尿苔一巴掌,說:你替他挨著! 擺子吃罷飯往窯場去,路過窯神廟門口,霸槽在那兒鏟廟門上的匾額,匾額是幾塊磚刻出來的,怎麼鏟卻鏟不下來。擺子說:霸槽這幹啥哩?霸槽說:你斜著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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