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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狗尿苔終於說:爺,鱉咋不動呢?支書說:它動啥呀?冷水裡放進去,慢慢加熱,它就不覺得燙著死了。狗尿苔說:哦。支書在笑,支書臉上皺紋多鼻子很大,一笑起來所有的皺紋都圍著鼻子展開。支書說:狗尿苔,爺好不?狗尿苔說:爺好。支書說:爺咋個好?狗尿苔說:別人老欺負我,爺不欺負我。支書說:你出身不好,你就要服低服小,不要惹事,乖乖的,爺就對你好。狗尿苔說:我乖著的。那我今天尋簸箕蟲,你給我記工分吧。支書用煙鍋敲狗尿苔的頭,梆,敲一下,頭上起一個包,啷,又敲一下,頭上又起一個包,狗尿苔沒有躲,也不喊疼。院門卻咯吱一下,進來了水皮,手裡提了一節蓮菜,蓮菜上還貼了紙條,紙條上有字。狗尿苔恨水皮來的不是時候,支書正要答應給他記工分呀,是水皮把事岔開了。狗尿苔就看著那節蓮菜,說:紙條上還有字呀?水皮就給面魚兒說:你把蓮菜一定要收下,這是我的心意。我還給開石寫了幾句話,我給你念念。就念道:你是勤勞、勇敢、堅強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為了美麗而富饒的古爐村,你光榮負傷了,我向你表示慰問並祝你早日康復。此致敬禮朱水皮。狗尿苔說:噢,你是要讓開石知道這是你送的?水皮說:你聽懂我前邊說的話嗎?沒文化!支書說:把特殊材料製成的那句話抹了,這是說共產黨人的話,開石不是黨員,他怎麼就是特殊材料製成的?水皮一下子愣了,說:這是形容,我用的形容詞。支書說:什麼形容不形容的,抹了!狗尿苔說:特殊材料製成的那就斷不了腿。水皮給狗尿苔發了脾氣:你老老實實著!支書轉身去揭鐵鍋的鍋蓋,鱉安安靜靜地趴在鍋底,支書把鍋蓋又蓋上了,水皮掏出鋼筆把紙條上的那句話塗抹了,說:支書爺,我還要給你反映些事哩。支書說:啥事?水皮說:一、是善人把開石的腿砸斷的,怎麼能允許他砸斷開石的腿?狗尿苔說:善人是給接骨哩。水皮說:他是借接骨趁機報復哩!支書說:這你不要說了。二呢?水皮說:得稱讓蜂蜇了,他家後簷上有個土蜂窩,他去摘,蜂就把他嘴蜇成了豬嘴。來回又犯了病,她是在擔尿水時,正擔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田芽和她婆婆致氣哩,田芽偷吃,做下好飯藏在鍋頂後,婆媳就吵……支書說:啥雞毛蒜皮事!還有沒有第三?水皮說:有第三,霸槽和禿子金吵架了,禿子金到霸槽那兒要給開石討要些太歲水,霸槽不給,說禿子金你不會開拖拉機就不要開,砸斷了人腿卻來要太歲水。吵得天翻地覆的,圍了好多人看哩。支書說:吵,吵,吵,就知道個吵!讓隊長去看看。水皮說:霸槽橫得很,得你去!支書說:這點事他隊長還鎮不住?!水皮就走了。

  狗尿苔繼續熬藥,滿院子都是藥味。天漸漸黑下來,村子裡又起了霧,霧在巷道裡鋪,又從院門口湧進來。支書用筷子戳著鱉,鱉果然不聲不響地成了熟肉,鱉蓋就提了出來。支書說:狗尿苔給你顆鱉蛋。夾起一顆鱉蛋給了狗尿苔。水皮又進來了,氣喘吁吁的,狗尿苔故意把鱉蛋在水皮面前晃了晃,一口塞進自己嘴裡。水皮說:隊長病著,又因杏開的事,沒鎮住,霸槽和禿子金打起來啦!支書說:怪事!讓天布去,二杆子還得二愣子收拾哩!水皮轉身又走,支書又叫住,說:你那兒的紅漆還有沒?水皮說:還有些。支書說:古爐村的事兒咋成了水池裡的葫蘆,壓下去一個又起來一個!明日你再在村裡刷些標語。水皮說:行。支書說:你也不要找天布啦,兩個噌(骨泉)一起,怕會打得凶哩,還得我去。水皮說:就得你去,要不會出人命的。

  支書拿了旱煙袋裝在袖筒裡,披了衣服和水皮走了。面魚兒濾了藥湯,嘗了一下,苦得要命,端到屋去給開石喝。開石在炕上把藥喝了,說:謝你呀,狗尿苔。狗尿苔說:有啥謝的?開石說:狗尿苔你比守燈好,你不像是個出身不好的人。狗尿苔說:是不是?開石說:他身上流的是地主的血,你和守燈不一樣。

  從面魚兒家出來,巷道裡的霧已經卷著滾,但卷的還不是碌碡,是車輪子,狗尿苔就攆著車輪子跑,腳下一絆,他倒了地上,車輪子便從身上碾了過去,疼是不疼,卻感覺身子被碾扁了,扁得像一根麵條,一片樹葉子。驀地,他的鼻裡口裡就聞到了一種氣味,是那種已經很久沒聞到的氣味。

  如果突然地聞到了那種氣味,聞過就聞過了,狗尿苔已經習以為常,就連牛鈴也在他們一塊勞動,或者去爬樹,或者在州河裡去聽昂嗤魚叫,要問:聞到有氣味了嗎?因為狗尿苔每每聞到了那種氣味,村裡就有些大大小小的事發生,這或許是碰巧了,也或許事過之後的牽強附會,而碰巧上幾次了,又能牽強附會上,牛鈴就作踐狗尿苔是狗,是老鼠,是烏鴉和貓頭鷹。當狗尿苔在很多時候回答牛鈴:沒聞到啥呀!令牛鈴都覺得了遺憾。但是,自從在開石腿斷後聞到了那種氣味,狗尿苔一連幾天都聞到了,這讓他奇怪,也緊張害怕了。

  初十的早晨,狗尿苔和婆到自留地去,天淨得像洗過的青石板,雲是那麼的白,一片一片貼在上邊。經過了天布家院門口,照壁上的牽牛花全開了,一朵牽牛花的顏色怎麼也不如戴花家院牆頭的薔薇鮮亮,但上百枝上千枝的牽牛花全開了,紅得像起了一堆火,火還有焰呀,人一走近都熱烘烘的,映得臉紅手紅衣裳也紅了。狗尿苔站在照壁下張大口鼻在吸,吸著吸著他不動了,疑惑地揉鼻子,再吸,腮幫上的肉就僵硬了。婆說:你咋啦?狗尿苔說:我聞見了。婆說:牽牛花是香。狗尿苔說:是那種氣味。婆說:哪種氣味?狗尿苔說:就是以前聞到的那種氣味。這幾天動不動就聞到了。婆拉著狗尿苔離開了照壁,站在了牛鈴家的山牆下,剛出來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印在牆上,婆說:還能聞到嗎?狗尿苔說:嗯。婆說:是鼻子有病嗎?彎腰看狗尿苔的鼻子,鼻孔裡沒有膿痂,也沒有鼻涕,好好的呀。婆說:你不要老想著聞到。狗尿苔說:可它就是能聞到。婆看著狗尿苔,捏了一下狗尿苔的鼻子,狗尿苔說:給我也買個口罩?

  婆不可能給狗尿苔買個口罩,一是婆不想花那個錢,二是狗尿苔怎麼能像水皮那樣有個口罩呢?婆孫倆回到家裡,婆從屋樑上又取下那個皮包,皮包裡有婆藏著的幾張紅的黃的紙。這些紙是在過年時才拿出來剪窗花的,現在她給狗尿苔連剪了五個紙花兒,一個是蛇,一個是蠍子,一個是蟾蜍,一個是壁虎,一個是蜈蚣。狗尿苔知道這是五毒,裝在了衣兜裡。

  狗尿苔雖然有了五毒紙花兒護身,卻也擔心著村裡會有什麼事發生,他恨自己有著這樣的鼻子,在灶膛燒火時鼻子上沾了鍋灰,他就是不擦,還對著鏡子說:偏不擦,髒死你!但是,村子裡並沒有死人,也沒有聽說誰的病加重了,甚至一連多天都沒有誰和誰吵嘴打架的。唯一的變化是霸槽開了手扶拖拉機。

  村人壓根兒沒有想到,禿子金和霸槽吵鬧之後,支書並沒有整治霸槽,反而讓霸槽替代了禿子金去開拖拉機。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支書心胸寬大,不計前嫌,因材使用人,還是支書是個軟頭,害怕了霸槽?禿子金在給馬勺發洩他的不滿了,說:涼了,心涼了,咱順聽順從地落了這個下場!馬勺說:我給你說句話,能惹得起你就惹,惹不起你了就不惹,不惹了人家還要惹你,你就反過來對他好,把他敬著,你也就安生了。禿子金說:啥意思?馬勺說:這意思你還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禿子金還在說:瞧著吧,古爐村從此妖魔鬼怪呀!狗尿苔不愛聽這種話,他是第一個去向霸槽祝賀,而且希望霸槽在去洛鎮賣瓷貨的時候能帶上他。但是,霸槽的助手換了田芽,田芽卻堅決不讓霸槽帶狗尿苔,狗尿苔只好和牛鈴鑽在一搭,有了機會也去窯場看善人。

  善人不會配釉塗釉,也不會抐泥做坯,更不會點火燒窯,他打零雜,別人碎石時他運石,別人拉坯時他取泥,窯點了火,立柱讓他從窯窗口裡看藥季子,他就一會過去看一下,一會過去看一下,但他說藥季子倒了,立柱跑去看了,藥季子還豎著,就罵他笨。但善人無怨無悔,一閑下來不是給人說病,就是在麥糠布袋裡拼接打碎的瓷瓶。狗尿苔和牛鈴再來看善人,善人在那裡劈柴,他們說:你捏瓷瓶給我們看,我們替你劈柴。善人說:我給你們講說病的事吧,頂針她婆病了,想知道我怎麼去把病說好的嗎?狗尿苔說:不聽你說病,就看你捏瓷瓶!善人便提了他那個裝了瓷片和麥糠的布袋,雙手伸進去捏了。他們劈了一陣柴,布袋就豎起來,善人讓狗尿苔用手摸摸,摸得出是一個完整的瓷瓶。狗尿苔說:你手上長眼睛?!

  善人伸出手,握了狗尿苔的胳膊,狗尿苔的胳膊細得像麻稈兒。善人說:我給你捏捏!

  狗尿苔不敢讓善人捏,怕把他骨頭捏碎了。

  牛鈴說:你把狗尿苔捏碎了還能再捏回個狗尿苔嗎?

  善人說:行呀!

  牛鈴說:那就好了,狗尿苔你讓捏捏,把你捏碎重捏一個像我這樣的。

  狗尿苔說:我才不要像你那樣的,眼睛那麼小,耳朵還是豁口。

  牛鈴說:可我是貧下中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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