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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簸箕蟲在潮濕的地方才能尋到,狗尿苔說這容易得很,他家裡就有。因為在三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時候他尿床正兇,每天晚上喝米湯,本來能喝三碗的,喝得肚子像個鼓,可婆只准他喝兩碗,而且,一夜要叫他起來尿三次。但婆每每是第一次叫他的時候他已經尿下了。在夢裡,尿憋著,總是沒有能尿的地方,不是這兒有人,就是那兒有人,好容易找個避背處,他還說:這下可以尿了。結果就尿在炕上了。婆在趁著窗子上的月光納鞋底,推他起來時發現褥子已濕了,就罵他尿泡系子斷了,她一個鞋底才納了十行就尿了!點了燈讓他把濕墊子抽掉再換一個幹墊子,一點燈,發現炕下的地面上簸箕蟲亂跑,嚇得他喊叫,跳下炕要用腳踩,卻又一個也沒見了。

  現在,狗尿苔就在家裡尋找簸箕蟲,但沒有,把水桶挪開,又鑽到案板下,仍然沒有。揭了窖蓋到地窖裡,地窖裡放著紅薯和土豆,發現了一隻簸箕蟲,但還是鑽進了紅薯堆裡,累得他把紅薯一個一個移開,終於逮住,也僅僅就這一隻簸箕蟲。他到鄰居家去尋,鐵栓家的地窖裡發現了兩隻。到了水皮家,水皮不在,地窖裡竟然沒有,卻發現那兒放著一個缸,缸裡有半缸小米,他說:呀,你家還有小米?水皮媽說:哪兒有小米,你眼花了,那是小米糠。他說:明明是小米,我還認不得小米嗎?水皮媽臉都變了,說,那可是從我們嘴裡一顆一顆省下來的,你可別亂說出去!

  狗尿苔能不說嗎?每天飯時,人都端著飯碗菜碟在巷口吃飯,老碗裡盛的是稀米湯,這個說我吃雲呀!是天上的雲影落在碗裡,一吹,湯皺了雲也皺了。那個說,我撈鳥呀!是樹上的鳥影子在碗裡,但鳥在拉屎,沒有下顆蛋來。水皮媽也端著老碗,可她總不拿菜碟,到這個人的菜碟前夾一筷子,說:我嘗嘗你的菜,嗯,漿水老了麼。到另一個人的菜碟裡夾一筷子,說:你是蘿蔔絲呀!鹹得能打死賣鹽的了!只要她一來,迷糊就把菜碟的菜往米湯裡一攪,不看她,也不應和她的話,低了頭,嘴一直埋在碗裡。水皮媽可憐兮兮地老裝窮,地窖裡卻藏著半缸小米,狗尿苔要揭露她,最起碼大家再不讓她嘗菜吃。

  狗尿苔到了長寬家的地窖裡尋簸箕蟲,長寬也是不在家,戴花在院子裡的捶布石上捶漿過的衣裳,她說:尋簸箕蟲幹啥?狗尿苔說:開石的腿斷了你不知道?中藥裡要有藥引子。戴花說:他家咋接二連三出事?怎麼就用簸箕蟲做藥引子?狗尿苔說:你把簸箕蟲一劈兩半,放一夜,它就又長合了。吃啥補啥。戴花說:你人小鬼大,還知道這些!收拾了衣裳,領狗尿苔下地窖,還說:你應該吃竹竿!

  戴花家的地窖裡只有紅薯蘿蔔,比狗尿苔家多的是三個大南瓜和一筐椒葉。狗尿苔告訴了水皮家窖裡有小米,戴花說:人家會過日子。狗尿苔就沒話再說了。在她家的地窖裡逮了五隻簸箕蟲,狗尿苔高興地說:是不是你知道開石腿要斷呀就早早養著了?戴花說:那你老不長個頭兒是不是逃避戴四類分子帽子?狗尿苔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他的個頭小,覺得她說的好,也就自這次後才意識到個頭小的好處,並為自己個頭小而不自卑了。狗尿苔說:嫂子你真好!戴花說:哪兒好?狗尿苔說:你長得好!戴花笑了,說:喲,你還會說這話?狗尿苔說:你就是長得好,你側過身子。戴花竟然就側了身子,狗尿苔拿著煤油燈,說:鼻子多高!但就在舉燈的時候,狗尿苔發現了洞壁上另一隻簸箕蟲,身子一晃,燈卻掉下去,光滅了,油倒了,地窖裡黑咕隆咚。狗尿苔哎喲哎喲叫著,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手煤油。戴花說:沒事,沒事。拉了狗尿苔往窖豎井裡去,窯口有些光亮,但仍看不清豎井壁上的腳窩子,無法上去。戴花說:我撐你!不容分說,就把狗尿苔往上撐,還說:你還重得很!狗尿苔重,她雙手舉不起,只能抱住了,然後使勁往上撐,她的胸脯鼓鼓的,軟軟和和,狗尿苔嚇得縮身子。戴花說:你抓窖沿呀,抓呀!狗尿苔抓住窖沿出了窖,戴花隨後也爬上來,狗尿苔突然臉紅,不敢再看戴花,說:我真笨,把煤油給你倒了。戴花說:倒了的都是多餘的。簸箕蟲裝好了嗎?狗尿苔說:在懷裡裝著。戴花說:開石是公傷,有工分,支書讓你找藥引子,你要給支書說,也得給你記工分哩。狗尿苔說:記不記都行。戴花說:啥話?你不爭取,蠶婆年紀大了,咋養活你?

  狗尿苔在午飯前將二十一隻簸箕蟲並沒直接給開石,而想著要交給支書,才走到支書家,支書卻提了個砂鍋往面魚兒家去,支書說:你把簸箕蟲拿這兒幹啥?狗尿苔支吾著,他希望支書能表揚他,但支書沒表揚,只和藹地笑了一下。和藹的微笑讓狗尿苔知道支書仍是喜歡他,就屁顛屁顛地跟著支書一塊去面魚兒家。在巷裡,水皮媽和誰致了氣,臉吊著往過走,猛地看見支書了,臉就松泛開了,說:哎呀,支書,你胖啦!支書說:這幾天胃老吐酸水,還能胖。水皮媽說:真的胖了,一胖就富態了!你這是幹啥去呀?支書說:給開石送藥罐。水皮媽說:哎呀,還要你親自送?支書說:得關心麼。水皮媽說:好,好,一送,你這胃病也就好了。支書說:噢,這藥罐不能送的,還得開石媳婦來取,一急,倒忘了!水皮媽說:那你讓狗尿苔拿上,權當開石媳婦來取的。狗尿苔說:那讓我得病呀?水皮媽說:你替支書得個病又咋啦?!狗尿苔恨水皮媽,但還是把藥罐從支書手裡拿過來扣在了自己頭上,像戴了個鋼盔,說:咒一咒,十年旺。

  到了開石家,面魚兒在院子裡洗了一隻鱉。古爐村人一般不吃鱉,只有人病了才熬湯喝,這就像坐月子的婦女要煮豬蹄湯下奶一樣。狗尿苔說了句藥罐我替你拿的,就幫著生火熬中藥。支書向面魚兒問了問開石的傷情,蹴過來一邊看著狗尿苔熬藥一邊吃煙,他教導著熬中藥不要用硬柴,要用麥草,文火慢慢地熬。藥草都是幹的,文火熬才能把藥性散出來。狗尿苔一一照辦了,支書說:咱村裡霸槽呀,麻子黑呀,狗日的就沒個輔導性,狗尿苔服教哩。面魚兒說:狗尿苔乖,是可教子女麼。狗尿苔喜歡聽這話,他臉上笑笑的,拿了小板凳給支書,說:坐呀爺!支書用筷子攪著藥罐裡的藥,要看看都是些什麼成分,狗尿苔也認得其中的黃連和蘆根,他就說:怪呀,蘆根是甜的,黃連是苦的,都是從地裡長的,咋就不一樣,這甜是從哪兒來的,苦又是從哪兒來的?說過了,狗尿苔又想到了為什麼地上有開紅花的又有開白花的,為什麼都是豆子,顏色有黑的有黃的?面魚兒說:土裡啥都有的,這就像古爐村的人有貧下中農,也有四類分子麼。面魚兒說完,看見狗尿苔一下子瓷起來,忙說:啊不對不對,我胡拉被子亂扯毯了。將洗好的鱉提到廚房,又叫狗尿苔。狗尿苔進去,面魚兒說:伯不是說你哩,別上心。狗尿苔說:我不上心,我又不是四類分子。面魚兒就用刀要剁鱉頭,支書也進來了,說:不用剁。把鱉放在鍋裡的涼水中,蓋了鍋蓋,讓面魚兒在灶膛裡生火。狗尿苔覺得奇怪,因為以前煮鱉都要剁頭的,那鱉頭剁下來還會活著,上一次牛鈴剁了鱉頭,鱉頭已經掉到案板下了,牛鈴拾起來要扔給貓,鱉頭就咬住了他的手指頭。一旦咬住了手指頭那得天上響雷鱉嘴才鬆開的,那時天上沒雷,牛鈴就踩著鱉頭拔手指頭,結果手指頭拔出來了,一塊皮沒了。支書沒有剁鱉頭也不在鍋蓋上壓塊石頭,狗尿苔嘴上沒說,卻等著一會兒鱉要在鍋裡翻騰,頂了鍋蓋跳出來。但是,草藥在藥罐裡不停地響,鐵鍋裡的鱉仍悄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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