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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村子裡其實沒有發生大的事故,只是行運家的後院牆坍了一丈長的豁口。先是禿子金把拖拉機從村裡往公路上開,經過行運家後院外,拖拉機撞掉了牆角的一頁磚,行運不知道,禿子金也沒在意。等到雨一下,水從牆頭的縫往裡灌,院牆就坍了,沒有坍著行運的媳婦,坍住了行運家的母豬,母豬就早產了豬崽。行運的媳婦在哭天搶地。行運抱著五個豬崽,用爛棉花團給擦身子,說:哭你媽的×,快去熬些米湯給豬崽灌!結果熬了米湯,三個豬崽還張開嘴能喝,兩個嘴掰不開死了。行運媳婦又哭:這遭的啥孽呀,拖拉機你開不上,狼又嚇得你尿了一褲襠,豬也不成全我,一個豬崽五元錢呀,一下子就沒了?!行運氣得把死豬崽扔到了廁所的尿窖子裡。

  霸槽從窯場上回來並沒有直接去小木屋,而回到了老宅屋。老宅屋的東西後簷早就朽了兩個椽頭,一些綻板和瓦都掉了,雨把牆頭淋濕了一半,一股子水鑽進了屋。霸槽說:要坍你就坍麼!卻搭梯子上了屋頂,用稻草簾子蓋在牆頭上,又尋了一塊雨布要把裸露的椽頭包住。正忙活,隔壁院子裡有人說話,是支書的老婆和兒子戴了草帽指指點點著新買的公房:如何封了這個門重新開門,如何換了這揭窗裝上菱花格子窗,如何鏟了舊牆皮用白灰搪。支書兒子的身邊是一個女的,個頭不高,梳著兩個辮子,辮子長得搭在屁股上,她說這臺階得重修,修寬點,晚上出進不至於絆腳,她說院子裡應壘一堵牆和牛圈棚隔開,牛糞味就傳不過來。霸槽想,這是支書的未來兒媳?就那麼個矬子!低了頭包椽頭。卻又想,這麼個矬子咋就能攀上支書家?再扭頭往隔壁院子看,那女的一甩辮子,辮梢正好掛住了支書兒子上衣口袋插著的鋼筆,支書兒子一閃身,那女的哎喲叫,說拔了她頭髮了,舉了拳頭打,支書兒子被打著,卻咯咯地笑。霸槽突然醒悟,原來支書賣公房就是準備自己買了給兒子結婚用的,氣就像草一樣呼呼往上生,生滿了整個心。隔壁院子裡有一棵老榆樹,樹有五個大股枝,三股枝端著往上長,另一股枝往牛圈棚那兒伸,還有一股枝卻斜著伸了過來,幾乎壓在院牆上。支書的兒子在說:看見這榆樹嗎,五個股枝是五子登科,你要給咱生五個。霸槽不願意聽那女的還說什麼,包好了椽頭下來,下來了卻從屋裡取了鋸,又爬上了院牆頭上,就鋸起伸過來的那根股枝。這邊一動靜,牆那邊的人就看見了,支書老婆在喊叫:霸槽,你幹啥,咹?霸槽說:鋸樹股哩!支書老婆說:那是我院子裡的樹你鋸?!霸槽說:它侵佔了我的領空!還是把樹股枝鋸下來,鋸下來的樹股枝掉在自己的院裡,他拾起來扔過了牆頭。兩家就隔著院牆吵起來。

  一吵鬧,村裡好多人就來了,先是看熱鬧,再是指責霸槽的不是,霸槽把院門打開,就坐在院裡的條凳上,戴著草帽,也戴著墨鏡,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支書老婆說:我家是蘇修啦?!霸槽霸槽,我們啥時虧過你,你就這樣恨我們?!她披頭散髮往院裡撲,眾人拉住,就指責霸槽:你咋能這樣說話?樹股枝伸過來給你遮陰擋雨的,你咋能把它鋸了?!樹和人一樣,把你胳膊腿卸一個你會咋樣?天布的媳婦就勸支書老婆:嬸,嬸,你生啥氣哩,他沒買到這公房,你讓他撒撒野哩!霸槽說:我稀罕那房子?我是牲口呀和牛圈棚一個院子?!支書老婆說:你罵誰的,誰是牲口?霸槽說:我是牲口行吧,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瞎,活得比狗賤,我就是牲口!天布原本在院外沒說話,這陣承了頭,進了院子說:霸槽,你還吼啥呀,你這事做得在理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還知道這反修口號啊,誰犯你了?!霸槽說:樹犯了我的領空!天布說:領空?天是共產黨的天,地是社會主義的地,你有啥領空?!我告訴你,支書已經生氣了,但他沒有來,人家大人大量,你還吼啥哩?霸槽說:支書生氣了你還不快去看看?!推出了天布,就把院門關了。

  院門一關,天布就說:能行你關啥門哩?!又罵媳婦:你話恁多的?給我回去!巷道裡的人搖著頭,議論著霸槽活成獨人了,也只有天布敢來頂碰他,但見天布推著媳婦走了,有些人也就走了。但還有人沒有走,還要再看看支書到底會來不來,若是來了就更熱鬧了。牛鈴在人窩裡悄悄給狗尿苔說:你想吃肉呀不?狗尿苔說:吃你呀!牛鈴說:真的,不吃了拉倒!掉頭就走。狗尿苔卻跑過來說:吃什麼肉,又逮了個野狗野貓?牛鈴更低了聲,說:我從行運家的尿窖池裡把兩個死豬崽撈出來了,麻子黑正在我家剝皮哩。狗尿苔就跟著牛鈴往牛鈴家來。

  牛鈴家院門鎖了,開了鎖進去,又關了院門,再開了上屋門的鎖,再關了上屋門,麻子黑果然在那裡剝兩個豬崽,皮已經剝下來了,豬崽的皮小得有兔子皮那麼大。狗尿苔看了一下豬臉,豬眼睛睜著,說:它瞪我哩!麻子黑說:瞪你你還吃?牛鈴過來拿刀子把豬眼剜了,說:你不要看,你去燒火。狗尿苔雖然見不得麻子黑,但也再沒說什麼,就在灶膛添柴點火。麻子黑埋怨牛鈴叫了狗尿苔,狗尿苔心裡越發不高興,說:你們吃肉,我喝個湯,行了吧?麻子黑把剝了皮的豬崽在案板上剁,狗尿苔悄聲說:這事情你要背著麻子黑的,你不會剝?牛鈴說:是麻子黑出的主意,我能不叫他,再說出了事有他給咱扛著哩。

  肉煮在鍋裡,香氣很快就溢出來,麻子黑讓牛鈴把上屋的窗子全關了,又讓狗尿苔站在院子聞聞,看是否能聞到香味?狗尿苔站在院子裡,沒有聞到香味,但許多鳥卻在院子裡飛,有幾隻從屋簷下的椽眼裡往進鑽,鑽不進去,就開始叫,把屎拉在簷牆上。狗尿苔知道鳥在罵哩,就說:一會兒給你們啖骨頭!一隻貓爬在了院牆頭,嗚裡哇嗚地叫,狗尿苔拾起個破草帽扔過去,說:沒你的!

  屋子裡,煮了一會兒,麻子黑就揭開鍋蓋,夾出一塊肉來,擰一疙瘩吃,說:嗯,還沒爛。又一會兒,又夾出一塊吃了,說:嗯,還得一會兒。牛鈴說:你咋老吃哩!麻子黑說:我嘗爛了沒有。牛鈴說:沒煮爛讓你嘗完了!自己也夾了一塊帶骨頭的,啃了在嘴裡嚼,肉的確沒爛,嚼不碎,就咽了,把骨頭拿出來讓狗尿苔再啃。狗尿苔沒啃動,把骨頭扔了,那些鳥忽地全撲下來,有一隻竟叼住就飛,但在空中骨頭又掉下來,下邊的三隻鳥在骨頭未落地前又接住了,然後一塊飛出院子,所有的鳥便全飛出了院子。

  過了一個時辰,上房門一直沒有開,等門開了,麻子黑一臉滿足地走出來,牛鈴和狗尿苔也滿嘴油光地走出來。牛鈴將盆子裡啃過的骨頭埋在了院牆角,說:咋這渴的。去桶裡舀了半瓢水,問麻子黑:你喝不喝?麻子黑說:你想拉肚子呀,白吃呀?!牛鈴就不敢喝了,說:就是太小,沒吃哩就完了。狗尿苔說:豬又不是牛。麻子黑說:啥時候能再來場雨,把牛圈棚淋坍就好了!

  麻子黑開院門走了,麻子黑一走,狗尿苔就罵麻子黑賊,好肉全讓他吃了。兩人出了門,就在村巷裡走,要去幹什麼,都不知道要幹什麼,就是出來想轉轉。雨漸漸地駐了,空氣裡像放了糖,吸進嘴裡甜甜的。樹葉翠綠,巷兩邊的牆上有蝸牛在爬,爬過了身後就亮晶晶一道銀線。瓦塄上的瓦松子經雨淋後,開了一層小花,像又撒著了一層鹽。哎呀,天布家院門前的照壁上,老藤蔓如鐵絲網一樣還罩著,從土裡長出來的新苗子,已經半身高了,幾十個枝頭活活地在老藤蔓中往上鑽。狗尿苔拿個棍兒戳一個枝頭,枝頭竟順著棍兒就卷起來。狗尿苔說:這像啥?牛鈴說:像人指頭。狗尿苔說:像舌頭!爭論者,一抬頭,狗尿苔家的杜仲樹下,行運叉著手站著,狗尿苔忙拉牛鈴往斜巷去,行運說:過來!牛鈴頭沒動,低聲說:發現了。狗尿苔說:死不承認!兩人就直著眼過去。行運說:你們吃了我的豬?牛鈴說:沒。行運說:張開嘴!狗尿苔吭昂一下,鼻子裡流出兩道稠涕,行運就不看他們嘴了,說:日他媽,我把死豬扔到尿窖了,後來覺得豬崽還能吃麼,再去撈就不見了?!牛鈴和狗尿苔趕緊走開,遠處傳來行運媳婦的哭罵聲:吃我肉的,你聽著,吃了你爛嘴爛舌,得絞腸痧,沒勾門子!啊嗚嗚,你吃了我的肉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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