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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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想教來回剪紙花兒,來回不肯學,只是老拾著廢紙,或者好看的樹葉子來讓婆剪。婆想把來回和守燈撮合,來回說:支書讓老順來尋過我。婆立即不說話了,開始剪一張柿樹葉子,柿樹葉子厚敦敦的,還泛著紅,樹葉子上就出現個牛的頭,說:老順好,老順是貧農。 老順四十多了,從來沒娶過媳婦,只養著那只白毛狗,支書鼓動老順把來回伴了,老順說:那我是給我撈了個媳婦?支書說:我同意了,她就算是你的女人! 來回成了古爐村的人,村人就不待她是客了,也慢慢地嚼她的舌根。因為她差不多的夜裡都喊,她喊:嗚,嗚。先是牛鈴在一個半夜裡經過老順家的門外,聽見喊聲,撒腿就跑,以為在喊狼,一邊跑一邊叫:有狼了,有狼了!誰家的孩子都哭了,村人拿了磨棍鐵鍁出來,結果沒有狼,聽到的是來回在叫床,村人就遜了。 村人遜了來回,來回就什麼都不是了,田芽嘲笑著她不會擀面,睡覺打呼嚕,能吃。冬日裡生產隊一部分人擔尿水去漚糞,一部分人在打麥場上剔棉花。棉花是秋後拔了稈子堆在打麥場上的,拔稈時上邊還有著一些沒熟的棉桃,堆了個把月了,沒熟的棉桃就幹了,裡邊仍憋出些棉花來,顏色當然不純,卻也白花花的,像是柴堆上的殘雪。這些人剔著棉花,嘴裡要說是非,說著說著又說到了來回,水皮娘就撇著嘴,說:喊聲恁大的,誰沒個男人?!半香低聲說:你就沒個男人!水皮娘是個寡婦,可她聽到了,裝著沒聽到,還在說:誰沒個男人?誰又不是沒有過男人?他老順就有多能行的,麻子黑,是不是? 麻子黑說:人窮,腿跛,髁少! 大家就轟轟地笑,說麻子黑你狗日的髁多,髁多卻刷在了牆上。 狗尿苔回到家沒見著婆,而鍋裡溫著飯,他吃罷,以為婆又到村口的路畔掃燒炕的草沫子了,出來找時,沒想婆也在打麥場上剔棉花。遠遠地偷看婆的臉,害怕著婆又要罵他,看星拉了他說:狗尿苔,你把油瓶子打啦?哪一壺不開提哪一壺,狗尿苔說:與你屁事!扭身就走。看星說:走啥的?狗尿苔說:讓我婆看見又罵呀?看星卻從懷裡抓了一把蓖麻籽塞給狗尿苔,說:叔給些蓖麻籽,沒油了,熗幾顆蓖麻籽,你婆還罵你?!狗尿苔給看星鞠了個躬,說:啊你有跑路的事就使喚我。卻聽到了麻子黑在辱沒著老順。 麻子黑也是光棍,長得黑,你覺得他老穿件黑衣服都是身子把衣服染黑的。別人可能不知道,狗尿苔知道,麻子黑其實每晚都去老順家那兒聽動靜,月光明明的,來回聽見後窗外有響動,老順說:是老鼠吧。來回聽出不是老鼠,就說:噢,你讓老鼠進來麼。越發顫顫地聲喚。氣得麻子黑揭了院牆上的瓦片扔到塄畔下的水田裡,蛙聲也聒到天亮。 婆剔出了半筐子棉花,棉花沒筋絲,一扯就開了。她對麻子黑說:都是姓朱的,本家子麼,你不要說老順。 婆是好心著勸麻子黑,麻子黑卻凶巴巴地說:咋啦,朱家就沒有階級敵人啦?! 婆當下閉了嘴。 狗尿苔從看星的身邊往過走,護院的媳婦腿伸得很長地坐在那裡,她聽著葫蘆的媳婦逗著婆婆說話,故意乾咳著要吐痰,狗尿苔從她腿上跨了過去,她說:你眼睛呢?!狗尿苔已走到麻子黑面前,說:我婆把你咋啦?! 麻子黑只覺得好玩,身子一起,雙腿岔開,從狗尿苔的頭上躍了過去。麻子黑經常戲謔狗尿苔,狗尿苔沒招理他,沒得罪他,只是走路,他要麼就挨著狗尿苔,故意弓著腿要和狗尿苔一般高,要麼就突然地從狗尿苔頭上躍了過去。這回他躍過了,狗尿苔仍看著他,說:我婆把你咋啦?!麻子黑又躍了一次,但狗尿苔在他躍過頭頂時朝上一頂,把麻子黑的蛋頂疼了。 麻子黑說:你算個啥呀? 狗尿苔說:我是我婆的孫子! 麻子黑說:你婆的孫子?哪兒來的孫子?唼?! 婆立即像鷹一樣撲過來,把狗尿苔罩在了懷裡。有人就在說:麻子黑,和娃們拌啥嘴哩,忙你的去。麻子黑罵了一句:沒看看你啥出身麼,還咬蛋?!把剔出的棉花攏在背籠裡背走了。打麥場上又繼續著說話,葫蘆的媳婦把一朵棉花別在了她婆婆的頭上,讓大家看漂亮不?婆婆擰媳婦的耳朵,說:你這鬼,作踐我呀!媳婦說:戴個花真的漂亮哩!又把自己的頭巾給婆婆包了頭,露出了那朵棉花。婆婆這下沒有動,讓著媳婦去包,說:你是打扮你的碎女呀!大家笑起來,葫蘆的媳婦和婆婆也都笑起來。婆婆說:不敢笑,一笑肚子就饑了。媳婦說:黑了回去咱包餃子吃!戴花說:葫蘆一錐子紮不出個屁來,娶的媳婦卻就會嘻嘻哈哈逗婆婆開心!護院的媳婦說:哼,吃餃子哩,一年吃得上一頓餃子?就會拿嘴哄人!戴花說:孝順不一定給吃給喝就孝順啦,讓老人高興,這叫喜孝。婆說:這倒是,這倒是。讓狗尿苔把剔過了棉花的棉稈抱到場邊去。狗尿苔說:我又不掙工分。婆說:不掙工分就不抱啦,那費了你啥勁? 狗尿苔抱了一趟棉稈,心裡還氣著麻子黑。打麥場邊是六升家,六升家和豬圈旁長著了三棵槐樹,豬在圈裡拱土,拱出個蘿蔔頭就咬,卻不是蘿蔔頭,是節白塑料管,惹得樹上的烏鴉笑。豬就問:你笑啥?烏鴉說:我笑你黑!豬說:你從煙囪裡爬出來的,你才黑!烏鴉說:誰黑誰知道!狗尿苔一踹樹,烏鴉飛走了。他想麻子黑也是個烏鴉。 狗尿苔確實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還是在很多年前,水皮家的母豬下崽,下了一個,又下了一個,一下子下出了七個,他們都在那裡看。後來他和牛鈴為吃幾顆桑葚吵起來。古爐村的孩子致起氣了,要相互高聲叫喊對方父母的名字,似乎這樣就是罵得最狠。牛鈴他大名字是五福,狗尿苔就喊:福,福,蝙蝠的蝠!牛鈴卻不知道狗尿苔的父母的名字,連父母是誰也不知道,就說:你是要下的,要下的!狗尿苔不清楚要下的是啥意思,問婆,婆說:這誰說的?他說牛鈴說的。婆說:我擰牛鈴的嘴!但他問婆他到底是哪兒來的?婆說:撈來的呀。他說:豬都是從母豬肚子裡下出來的,我怎麼是從河裡撈的?直到兩年後,他才從村人口中得知自己就是要來的,至於是如何要來的,誰也不直講,他也不再追問了,可從此身世成了一塊疤,不想讓誰去揭。別人奚落他也就奚落了,可麻子黑老欺負他,當著那麼多人又說他的身世,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來回了。那一年州河漲水,狗尿苔也在堤上,看著老順撈人,也想過自己是不是也這樣從河裡爬出來的,當來回在牛背上馱著轉圈的時候,他提了杏開的一雙舊鞋就跟著,等來回從牛背上下來了給她穿。來回撈上岸就沒有鞋,光著腳。 狗尿苔從打麥場上走開,是一隻麻雀把他帶到了老順家門前的椿樹下。麻雀像一顆灰石子,先是在狗尿苔面前的地上蹦,狗尿苔走近了它又飛起,飛起來再落在前面的地上蹦。平常碎嘴的麻雀今天什麼也不說,就是飛飛落落逗著狗尿苔走到了老順家門前的椿樹下。從椿樹下看老順的家,門開著,門裡黑咚咚的,狗尿苔聽到了哪兒有沉悶的吭哧聲,像誰在挖土窖,卻沒個人影,白毛狗就臥在屋簷下。狗說:甭,甭過來!他說:我找人。他順口這麼說,又說:人呢?門裡走出了來回,來回有一個吹火狀的嘴,牙暴得特別長,舉個蘿蔔在啃。哢嚓哢嚓的聲音,讓狗尿苔聽著很香,舌根下就汪出了水。 來回說:你吃呀不? 狗尿苔說:吃,吃,不吃,蘿蔔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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