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支書說:這我得告訴你,娃娃一落草,就招呼全村人去喝酒!古爐村的好風氣得從你這兒開始!

  支書的大衣似乎往下沉,他聳聳肩,然後步子加快了,面魚兒再沒跟上,站在那裡還嘴裡嘰嘰咕咕著,狗尿苔就迎上去,說了:爺,支書爺,來生意啦!

  支書沒有搭言,眼睛一直眯著,但抬頭瞅了瞅狗尿苔身後的兩個男人和一個婦女,眼裡發光了,問:買瓷貨呀?婦女說:買十席碗,六席盤子,啥價呀?支書說:公價。婦女說:能便宜了就多買幾席。支書說:百貨公司有搞價的嗎?婦女說:這是來村上買貨呀。支書說:是村上,不是我朱大櫃的。狗尿苔看見支書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和藹,似乎一直都在微笑,話一說完,臉卻陰沉了,並轉身往左邊的巷子裡走。

  左邊的巷子都是漫上坡,一直可以到山門下。山門是窯神廟的山門,從這裡能看見窯神廟的門,門口站著兩棵柏樹,樹老得沒了樹冠,樹身扭著像站了秦瓊敬德。山門往西是個土場子,土場南第一家是個大院子,院門卻是鐵的,裡邊三間上屋是公房,斜著的又是三間牛圈房,院門大開著,院子靠裡一排木樁上拴著六七頭牛,頭都朝西,尾巴朝下。

  支書獨自往前走了,買瓷貨的人還愣著不動,狗尿苔說:跟上,跟上!他也跟了走。照壁下的大紅公雞也跟了走。支書走上了坡道氣不喘,腳步撲遝撲遝響。一家院牆的匣缽砌得縫隙大,狗尿苔靠近去要看院裡人做什麼,院門咯吱開了,走出來牛路。牛路猛地瞧見支書,就說:支書你吃啦?支書說:沒到飯時吃啥哩?你沒出工?牛路說:我後跑哩。老支書說:哦,趕緊吃一疙瘩蒜,蒜能岔屙。買瓷貨人說:後跑?他們聽不懂。狗尿苔告訴了:後跑都不懂呀,後跑就是拉肚子。可是,村裡人都是幹腸屙不下的,牛路怎麼還後跑?買瓷貨的說:特色!支書又往前走了,那件大衣還是沉,老往下溜,他時不時聳肩,大紅公雞也是頭往前伸著,兩個翅膀往後拖著地,也像披了大衣。

  公房院子裡的牛並沒有因為來了人而挪動姿勢,甚至連尾巴也沒有甩一下。支書開了公房門,三間屋裡一間是擺了一張八仙桌,四個條凳,牆上貼著毛主席像和各種大小不一的紅緞子做的錦旗,另兩間有個小門鎖著。支書沒有急著去開小門鎖子,而覺得一個錦旗掛斜了,走過去重新掛好,掏出旱煙袋,說:吃呀不?買瓷貨的說:不會。支書就蹴在條凳上自個吃煙,卻把鑰匙扔給狗尿苔,讓狗尿苔開小門了領買瓷貨的點貨。

  狗尿苔受到重用,伸了伸脖子,覺得個頭高了一截,卻後悔今日出門沒帶上火繩,使得支書把一根火柴劃著了就插在煙鍋裡,然後端了煙袋杆使勁地吸。兩間屋裡各類瓷貨堆了一人高的壘兒,買瓷貨的大呼小叫,取了碗碟看成色,敲響聲,狗尿苔連說:小心呀,小心!支書哼了一下,卻又讓他出去了。

  狗尿苔灰遝遝走出公房,歡喜剛從外邊背了一捆包穀稈在牛圈房裡,叫著他幫忙鍘料,而靠近門口木樁上的一頭花點子牛打了個噴嚏。這頭牛瘦得皮包骨頭,眼角趴滿了蚊蠅。它的噴嚏聲音很怪。狗尿苔說:你笑話我哩?頭一歪,腦袋撞在那牛的肚子上。沒想另外的牛全大聲叫,並且繃著韁繩,過來圍住了狗尿苔。牛在說:不要撞它,它有牛黃哩!狗尿苔說:啥牛黃?牛說:你連牛黃都不知道呀!狗尿苔確實不知道什麼是牛黃,他看著牛的臉,牛臉都拉得那麼長,他說:我啥不知道?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就不尋牛的事了,去幫歡喜鍘料。一把鑔子擺在那裡,像人叉開腿躺著,狗尿苔取了一撮包穀稈喂在鍘口,歡喜提了鍘刀往下按,鍘出的料節就如浪花跳起來。牛圈棚裡一股子尿臊味,而牆角的灶臺上給牛燒著的調料水開了,咕嘟咕嘟響。歡喜說:你做啥了,牛叫哩?狗尿苔說:我和牛說話哩。歡喜說:咹?狗尿苔說:就是說話麼,它們說花點子有牛黃。歡喜嘴張得多大,他的牙掉了,嘴窩著的時候,像是嬰兒的屁眼。狗尿苔說:啥是牛黃?歡喜說:牛黃就是牛肝上長了瘤子,那是藥,貴得很!牛能給你說話?狗尿苔說:啥都能說話哩。又喂了一撮包穀稈,還想說:你以為只有人能說話?但還沒說出口,支書在喊他,喊得不耐煩了。

  支書在公房裡收了賣瓷貨的錢,用筆在小本子上記帳,鋼筆寫著寫著沒了墨水,甩甩,還是沒墨水,他喊著狗尿苔去馬勺家快把墨水拿來。

  馬勺是會計,會計家肯定有墨水。狗尿苔急速地跑到馬勺家,馬勺沒在,馬勺他媽嘴唇烏青,手捂著胸口在院子裡坐著。馬勺他媽有心臟病,這是滿村人都曉得的,狗尿苔和她說話都得小心,耽怕聲一高她受驚,就低聲緩氣地說支書要墨水哩,墨水放在哪兒他取了給支書送去。馬勺他媽手指了指上房屋的櫃檯,狗尿苔取了墨水瓶,墨水瓶沒了蓋,走出門。馬勺他媽站起來要給他說什麼,他不願意和她多說話,貓了腰小跑,卻在巷口打了個趔趄,墨水就灑在地上。墨水瓶裡只剩下半瓶了,狗尿苔就害怕了,左右看了看,是沒人,忙用腳踢著土遮蓋了地上的墨水痕跡,反身到了馬勺家,給馬勺他媽說:嬸,我口渴,桶裡有水沒?馬勺他媽說:吃啥好的了,大冷天的口渴?狗尿苔已進了廚房,忙舀了一瓢水把墨水瓶灌滿,出來說:嬸,你家水放糖了,恁甜呀?就走了。

  狗尿苔很得意,他覺得只有他才想到了在墨水瓶添水,換是牛鈴,甚至水皮,是絕對想不到這點子的。但他再不敢小跑了,小心翼翼地端著墨水瓶,生怕有一點一滴灑出來。

  在公房裡,支書用筆吸了墨水,寫出的字淡得看不清。支書說:從馬勺家拿的?狗尿苔說:馬勺不在,他媽在哩,他媽病又犯了。支書就看著狗尿苔,看得狗尿苔心虛了,開始咬指甲。支書說:瓶子這麼滿的?狗尿苔說:啊滿。支書說:你路上栽跤了?狗尿苔說:啊沒。支書說:沒?你襖上有墨水點子哩,還敢說沒?!狗尿苔慌了,一下子把什麼都坦白了,支書吼了一聲:你滾!

  狗尿苔這才知道添了水墨水就用不成了。滾就滾吧,離開了公房院子,牛笑得集體打了個噴嚏。支書沒有說他是在搞破壞,也沒有說讓他賠墨水,狗尿苔就沒有恨支書,他自己恨起了自己,把棉襖脫了,只穿著裡邊的單褂子,讓凍去,一直往東走。

  東邊的村頭有個大碾盤,碾盤上落著苦楝蛋兒。

  古爐村有十多個碾盤和石磨,年代最老的也是純青石的就數村西頭的石磨和村東頭的碾盤。支書經常給人講,姓朱的先人,在這裡經管得最興旺的時候,州河上下十五裡地的人都羡慕。有一個風水先生看了先人的相貌,相貌並不是發達的相貌呀,就到古爐村裡來看地理,說村西頭的石磨和村東頭的碾盤雖無意擺設,卻恰是左青龍右白虎,但缺乏南朱雀北玄武,仍算不上多麼出眾,便又懷疑是朱家祖墳坐了什麼妙穴。風水先生提出到墳上去看看,先人說等一會再去吧,風水先生說:那為啥?先人說:墳旁邊有他家的蘿蔔地,幾個孩子在那裡偷拔著蘿蔔吃,咱突然去了,會嚇著了孩子。風水先生感歎了:哦,不用去了,我知道古爐村為啥能興旺了!

  現在,村西頭石磨的磨扇已經磨成了三指厚,上磨扇上壓著一個大石頭,還繼續用著。村東頭碾盤上的石滾子早都不見了,旁邊長著的那棵苦楝樹就往下掉苦楝籽蛋,嘣,掉下一顆,嘣嘣,掉下兩顆,都在碾盤上跳。

  兩年前的一個黃昏,碾盤北邊的坡窪過狼群,家家把院門都關了,老順家的房子就在碾盤的緊北邊,老順還在碾盤上擺弄煙葉。他把晾好的煙葉一條一條抽去了煙筋,他家的自毛狗就咬起來。狼群每年都要從古爐村過一次,三五一夥,不是走南邊的州河石頭灘,就是走北邊的坡窪地,人們就要噢噢地喊,希望它們能走快些,不要進村。可白毛狗氣憤的是這些狼慢騰騰地走,而且走的時候大嘴都閉著,像是在微笑,狗就咬聲不停。

  狼群一走過,州河裡就漲水。狼群和漲水有什麼聯繫,這誰也不清楚,而兩年前的一個月後州河水就漲得特別大。

  一漲水,村裡人都去撈柴。老順是拿了大撈兜站在河堤最上邊的石墩頭上的,撈到了許多碎樹枝、樹皮和北瓜茄子。但他為了多撈,將這些樹枝樹皮和北瓜茄子並沒有及時轉移到堤上,等再去撈時,水又撲過來將撈出來的浮柴和瓜果沖走了。大家都笑老順笨,老順又到鎮河塔下的石墩上重新撈,就發現了一根椽斜著漂下來。他是用皮繩一頭拴在石墩上,一頭纏了腰後下的水,椽上卻有一雙手,拖著一個女人。老順說:這死鬼!用撈兜戳著女人,要把她戳下去了再把木椽拉上來,但死鬼的手抓著木椽,怎麼也戳不掉,近去用手試試鼻子,竟然還有氣,就抱上了岸。所有撈浮柴的人全跑來搶救,壓胸膛,捏人中,還馱在牛背上拉著牛轉圈,女人就吐出一攤水來活了。這女人就是來回,活過來後並沒有走,住在古爐村。婆給她端吃了幾碗飯,她跟著婆到家來,叫著:爺婆!婆說:你叫誰呢?來回說:你們不是姓爺嗎?婆說:村裡兩大姓,姓朱的姓夜的,姓夜的發聲不叫爺,叫黑。來回說:哦,黑婆。狗尿苔說:也不叫黑婆,我家姓朱,我婆有我婆的名字哩,名字是蠶,村裡人叫蠶婆。狗尿苔不喜歡這個來回,她下嘴唇上有一個痣,吃痣,嫌來了吃家裡的飯。來回再來他就拿笤帚掃腳地,婆便罵狗尿苔不懂規程,罵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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