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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第三十五章

  西夏醒來的時候,她是躺在她曾經上過屋頂的那家人的炕上,炕沿上坐著子路、三嬸和驥林娘,還有那個屋主。屋主是因上過他家屋頂而怨恨過西夏,但他不知道這就是子路的城裡媳婦,剛才的一幕目睹了西夏的舉動,倒感歎城裡人懂道理,蘇紅壞是壞,畢竟是女人,寧肯當眾打個半死也不該剝了她的裙褲啊!他端了水讓西夏喝,子路說:「這是麥花的爹,咱叫叔哩!」西夏給老頭點頭笑,就問子路:「蘇紅呢?你怎麼不保護她,當眾剝光一個女人的裙褲,這種野蠻行徑你還在什麼地方見過?」子路說:「石頭瓦塊打得像雨點兒,我怎麼到跟前去?都搶開東西了,我在路口那邊擋哩,我擋了五根木頭,十三箱木板條,把晨堂拿人家的鍋盆碗盞都擋住了,我哪兒就知道蘇紅會讓人剝了衣服?」西夏說:「我估摸你不敢到現場的……」子路說:「她蘇紅也是,王文龍是男人都跑了,她一個女人竟在那裡爭吵什麼,人情緒上來了,誰能控制住誰,一個火星就起一場大火的,她卻言殘口滿,引火燒身!」西夏說:「她敢出來,你卻嚇得躲到遠處去!她要不出來,今日那工廠就真成廢墟啦!」子路說:「你給我發什麼火?!」拿眼看著驥林娘和麥花的爹。西夏不言語了,卻問:「蘇紅人呢,蘇紅還在院子裡?」子路說:「回她辦公室了,你一昏倒,人就散了,再沒糾纏蘇紅的。」西夏不相信了子路,問麥花的爹:「人都散了,是都散了?」麥花爹說:「蔡老黑一走,人就全散完了,現在只有背梁的屍體還停在廠門口,修子坐在那裡哭哩。」西夏說:「這你瞧瞧,都不管死人了?!到底人家是為了死人還是為了別的?」屋外邊突然有了汽車的喇叭聲,尖厲而音響巨長,幾乎是按喇叭的人一直按著喇叭不放。聲音響過十分多鐘,停止了,大家噔地怔了一下,面面相覷,不知外邊又有了什麼事情。麥花的爹先跑出去看,一等不回來,二等還不回來,子路和西夏也要出去時,麥花爹回來了,悄聲說:「廠長又回來了!」

  廠長竟然在這個時候敢回來,子路想,廠長一定是開車去縣上搬動什麼人了,腰粗氣壯,他才這般長久地按著喇叭給村民使威風的。但是,他的回來會不會使已經走散的村民又一次激怒起來而發生新的衝突呢?西夏就從炕上自己起來,搖搖晃晃要出去,子路卻把她按住了,他黑了臉警告說:「你給我靜靜的,不管再發生衝突還是不再發生衝突,你都不能去參與!」西夏說:「我要出門回去還不行嗎?」子路說:「回去也好,出門不能朝廠門口看!」就拉了西夏,一出門徑直往家去。

  工廠院子裡的煙還在冒著,大門前已沒有了什麼人,王文龍的那輛小車就停在路邊,仍是過一陣兒響響喇叭,再過一陣兒又響響喇叭,像是一個嘟嘟囔囔罵人的沒牙老太太。工廠裡出出進進了一些工人在提了水桶小跑,可能是在撲滅著電鋸棚裡的煙火,個個黑臉髒衣,如同小鬼夜叉,而又有一些人彎腰撿拾著滿地的石頭瓦片,一筐一筐抬了填倒在被挖開的門前一道深溝,偶爾就撿到一隻半新不舊的鞋,看了看,日地扔過來,掛在一家門前的籬笆上。有電工站在院牆頭上安接鉸斷了的電線,然後走過牆頭從鐵門處溜下來,身上沾著了大糞,像被門夾住了尾巴的狗,在那裡一跳一跳齜牙咧嘴甩打著手。一切似乎極為平靜,太陽在楊樹梢上,狗吐了舌頭臥在了牆根,惟有淒厲的婦人的哭聲,一聲高一聲低,高高低低不絕。子路和西夏走到了那座麥秸積後,沙石路上,瞧見了一輛架子車上拉著背梁的屍體,修子扶著車幫哭得很傷心,不停地用手捏了鼻子,將眼淚鼻涕抹在車轅杆上,抹在胯腰上。拉車人是派出所的黃警察和劉警察。子路和西夏就小步攆上去,也扶住了架子車,修子用力地推開他們,說:「你們來幹啥呀,你們幫蘇紅麼,現在稱心了吧,廠長又回來了,警察也來了,你們高興了吧?!」子路說:「嫂子。我們又不是沒幫你?你聽他們給你煽火著鬧哩,可事情能鬧出個結果嗎,人被抬出來,往回抬就沒人管啦?」修子說:「你不要叫我嫂子,我也不是你嫂子!沒人管是警察來了麼,警察是人家工廠的狗麼,誰還敢來管?!」兩個拉車子的警察立時咚地扔下車子,屍體在車上的門板上跳了一下,幾乎要掉到地上,他們訓斥道:「你罵誰的,誰是工廠的狗?!告訴你,把你不抓起來就算饒了你,要不是執行任務,我們來給你當搬屍工?」話是這麼說著,兩人卻蹲下來點火吸煙,不肯拉了。子路便捉住了架一子車拉杆,但修子奪過自己拉,姓黃的警察就吼道:「過會兒把車子送回來!」子路和西夏呆呆地立在路邊,看著修子把車子一步步拉著走去,那縛在門板上的白公雞就撲撲啦啦地掙扎,一股稀糞噴出來,順著車輪灑下了一長道。

  這一個下午,高老莊依然是平靜,平靜得似乎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一家人坐在院裡,誰也沒有提說上午的故事,連家常話也沒說,娘就把臥在臺階上竹筐裡的帽疙瘩母雞往出趕,帽疙瘩母雞在罩窩,趕出去了又回來臥進去。西夏終於說:「不應該這般安靜吧?」子路說:「我也覺得太安靜了。」門口就有個腦袋探了一下,又沒有了。娘停止趕雞,說:「誰?」子路和西夏驚了一下,看門口並沒什麼動靜,就說:「娘你把人嚇了一跳!」娘說:「誰好像在門口?」西夏說:「哪兒有人?」過去要關了門,門剛關了,卻被推開,是迷胡叔戴著一頂破草帽。西夏說:「你什麼時候這麼小心了?要進來就進來呀!」迷胡叔還立在門外,說:「西夏,我來給你說個事哩,早晨鬧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沒有放火,也沒有扔石頭,這你是看見了的。」西夏偏故意說:「我明明看你扔了石頭,不但點火有你,在門前挖深溝也是你拿的鐝頭。」迷胡叔立即說:「我沒有!我沒有!」西夏就笑了:「我故意說,你怕什麼呀?」迷胡叔說:「人一散,我在那裡撿遺下的東西哩,我撿了一個煙袋,撿了一隻打火機,撿了三隻鞋,廠長就領著派出所所長回來了,他們把我扣住了。我把煙袋給他們了,那鞋一只是蘇紅的,我也交給了,那兩隻鞋一大一小,我不知道是誰的,就扔到院牆背後去了,可他們硬說我手裡拿著打火機,是我點的火,說我拿著蘇紅的鞋也是我參與了剝蘇紅衣服的流氓事件的。我領過你和蘇紅去白雲湫哩,我能流氓蘇紅?」子路說:「噢,迷胡叔,是你領著西夏和蘇紅去的白雲湫?那你膽子大哩,都敢把兩個女人領去白雲湫,還有啥不敢幹的?」就拿眼看西夏。西夏說:「就是迷胡叔領去的,怎麼啦?什麼都給你說了,就少說了個迷胡叔麼!」迷胡叔說:「可我真的沒點火,也沒剝蘇紅衣服,我老老的人了,我造孽呀?火是順善點的,衣服也是順善剝的,他剝蘇紅衣服給他老婆穿呀!」西夏就笑了,說:「沒事沒事,人家不會再尋你的。」迷胡叔說:「他們是讓我回來了,但我害怕他們又來尋我,這你要給我作證,你知道不,他們現在在尋蔡老黑,但蔡老黑卻跑得沒蹤影!」

  原來派出所在四處抓蔡老黑哩,平靜裡果然有大動作,而朱所長這一回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抓一群一夥,只是要抓蔡老黑,擒賊先擒王,這一手使子路和西夏知道了朱所長的厲害。娘說:「抓蔡老黑,這事情不是越弄越爛子大嗎?」但娘的話子路沒回應,西夏也沒回應,迷胡叔還在嘟嚷他沒扔石頭,他沒放火,他怎麼肯去剝蘇紅的衣服呢?娘說:「好了好了,西夏給你作證,你走吧。」把迷胡叔推出院門,把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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