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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西夏立在院中看了一會兒天,走進臥房,子路並沒有睡著,睜了眼看起窗格,西夏卻出氣有些發粗,說:「她啥時來的?」子路說:「剛來你就回來了。」西夏說:「鬼信哩,我回來的時候,她是從這裡出去的,你們三口怕是重溫那熱火哩。熱火就熱火吧,我也不在乎,可她倒說你瘦了,沒光氣了,又讓我這樣做那樣做,意思是嫌我沒照顧好你嘛!她照顧得好,怎麼和你離婚了?她也該知道我現在是你的妻子!」子路說:「人家只是說說,有什麼意思?神經病!我只說你是大方開通人,也計計較較了,得是去了白雲湫,沾上邪氣了?!」西夏說:「我計計較較?我擔怕你們把我燒得吃了我還不知道!」子路說:「你瞧你說的話!」西夏說:「什麼話?」子路說:「菊娃善良也就善良到那兒,給你交待一堆事,你倒能說些癢兒咯吱的話……」西夏說:「咦,嫌我把她噎走了?!」子路氣得一拉被子蒙了頭,西夏卻哼了一下,說:「子路,我可要給你說,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只要你覺得對得起我,我倒無所謂哩。」子路一揭被子說:「我永遠都欠人的賬哩!」情緒激動,額上的血管就暴起來。西夏說:「這又何必哩,我警告你,我現在才和石頭好起來,你不要節外生枝,她和你離了婚了,沒有你人家活得好好的,有更多的人關心的,愛的,用不著你丟心不下,不要吃碗裡看鍋裡,將來又是一頭抹脫了一頭挑脫了!」子路撲哧地倒笑了,說:「愛我的女人倒多哩!」西夏說:「愛我的男人更多哩,你敢走出一寸,我就走出一丈給你看看!」子路說:「你敢?!」忽地撲過來,按住西夏在臉上咬,咬是咬不疼的,口水濕了她半個臉,一句一句恨恨地說:「把你吃到肚裡了,看你還來氣我!」西夏就一邊掙扎一邊喊:「娘,娘哎!」娘在院子裡聽見了,側耳聽了聽,偏不吱聲,倒把石頭抱上輪椅,推出院門,猛地看見天邊有一個傘一樣的東西在旋轉,忽大忽小,閃閃發光,瞬間卻不見了。就說:「石頭,你看見天上有個啥了?」揉揉眼,天上依舊沒有了什麼,太陽紅紅地照著,一隻烏鴉馱著光直飛過來停落在了飛簷走壁柏上。石頭卻突兀地說了一句:「奶,我舅淹死了!」

  第三十四章

  石頭突兀地說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讓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乾淨的話。然後去南驢伯家,才走到那門前的菜地邊,娘是老遠地看見了南驢伯蹲在籬笆根曬太陽,悠悠的風把一些樹葉和麥秸集在籬笆下,一隻貓也臥在那裡。娘心裡頓時寬展了許多,才要近去說話的,三嬸卻立在山牆處往南邊官路上張望。三嬸的胳膊似乎一輩子都沒有伸直過,她立在那裡,衣衫破爛,頭髮灰白,雙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隻罐子的雙耳系子,後就雙臂彎著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軟軟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驢伯年輕時罵過三嬸是猴變的話,無聲地笑了笑,說:「你看啥哩?」三嬸回過頭來,沒有表情,猛地驚得跳了一下,說:「哎喲,我石頭來了!沒看啥,我不知怎麼就覺得得得出門打工去了,要回來的。」娘見三嬸又可憐兮兮了,忙拿話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風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該在外多呆,你也不拿個躺椅,就讓他坐在濕地下!」三嬸說:「他還能坐躺椅,自睡倒後,啥時候離過炕面子?」娘覺得不對,問:「他伯在炕上?」三嬸說:「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來探望她爺了,把他們的龍鳳胎也帶了來,屋裡吵鬧得像過會的!」娘聽說,趕忙進屋,南驢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兩目失神,面無表情,心裡就想:剛才籬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靈:魂靈要是離開身子出遊,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陣發緊發痛,但沒敢再說出自己的所見。竹青的女兒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紅糖開水,四個兒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蹣跚走步,一會兒去抓桌上的碗碟,一會兒鑽到櫃下去翻一堆油膩膩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則還不會走,在地上爬,尿濕了,又自個兒以尿和泥,抹得臉上身上到處是髒,吵聲一片,喊聲一片,哭笑一片。石頭去逗坐在竹青女兒懷裡那個最小的女孩,見小不丁點兒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醜陋而又可愛,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撲嘰嘰拉下一攤稀屎,髒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個苞圠棒芯子刮了刮,從地上抓一把土到髒處揉揉,拍打著,說:夜裡著涼了,吃得不多拉得卻多,娘趕忙接了孩子,說:「真是抓個娃娃娘要吃三兩屎的,你們竟一胎四個不知怎麼個帶呀?」那小女婿說:「能累死人哩!累倒還罷了,都是些張口貨,迎的奶只夠一個吃,那三個一天得熬幾次苞圠米湯,把我都吃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經幾輩都是單傳,到我手裡一胎四個,再累再窮心裡受活哩!」娘說:「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龍鳳胎以前只是聽說過,沒想到就生在咱這裡,君武本事真強!」君武說:「強什麼呀,我原先沒想到能生四個,指望著生出一個龍種的,胖胖大大的,卻四個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來,娘說:「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領到廚房去說話,這裡太吵鬧,你南驢爺睡不好哩!」幾個人連抱帶拉,把四個孩子引出堂屋,三嬸從箱子裡掏出一戳瓢柿餅來,給孩子們一人一個。給石頭,石頭沒吃。

  都擁在廚房裡說話,石頭卻搖著娘的腿,說:「奶,你聽有人叫哩!」娘閉了嘴,拿耳朵聽,說:「是西夏叫哩!」大家都不說話,果然聽見西夏在叫:「喂——娘!」前聲拉得特別地長,後聲卻短而重。三嬸說:「她也學會咱這兒的喊聲了!」出得門來,見西夏在一棵柿樹底下站著,一聲聲叫得緊。瞧見娘出了屋,也不過來,只招了手。娘碎步兒過去,說:「你咋不過來看看你伯呢?」西夏說:「我不願在他家說那事,石頭的舅出了事啦!」娘說:「啥事,和他妗子又吵架啦?他舅一輩子像個婆娘,兩口子吵架,他妗子倒沒事,他卻尋死覓活的,去年還差點兒就上吊哩!」西夏說:「不是吵架,剛才來了人,說是從汽車上摔下來淹死了,要咱過去幫著處理後事的。」娘頓時手腳顫抖,說:「你快回去,我馬上就來。」轉身去了南驢伯家,只說家裡來了客,推了石頭便走。一進家院,心慌得更厲害,先熬了戒指湯喝下,靜靜坐了一會兒,渾身的虛汗退去,說:「人怎麼這樣脆的,說死就死了!是從汽車上掉到河裡了?子路呢?」西夏說:「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子路已經去了,子路讓我叫你回來,叮嚀著你不要去,在家呆著,我滿村尋你尋不著的。」娘說:「可憐那瞎人就死了!石頭他娘知道了沒?」西夏說:「也不曉得,恐怕有人去通知的。子路的意思是石頭也先不要去,你們婆孫倆在家,我得趕緊過去的。」石頭唬著眼,一直一聲不吭,西夏就拉閉了院門自個兒出去,一會兒又回來,說:「娘,娘,我穿這花衫子合適不合適?」娘說:「只要不是紅衣服,不礙的。」西夏又拿了幾片止痛片,返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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