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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不大一會兒,拌湯就端上來,子路坐在那裡靠著被子,勉強吃下兩碗,額上鼻子就汗津津的。石頭也坐在炕邊,端了一碗吃。還剩一碗,娘讓菊娃吃,菊娃讓娘吃,推推讓讓,娘說:「一碗稀飯,有啥讓的!」就把幾件髒衣拿去浸泡了肥皂水,坐到院中一邊搓洗一邊吆喝著雞不得到晾著的稻子席上去啄食。屋子裡只剩下原來的一家三口,石頭就叫著娘你也坐到炕上來,菊娃屁股坐在炕沿了,石頭又讓她脫了鞋把腳放到被子裡,菊娃說:「這娃胡成精哩,這又不是娘的炕!」但把腳還是伸了進去。石頭就想起了過去的歲月,他的腳不能動,卻喜歡被窩裡滿是腳,就在被子裡捉娘的腳玩,菊娃把腳一屈一伸,偏不讓他捉住,眼睛卻盯著子路,說:「你脾氣倒大哩,再不到店裡去了?」子路說:「我忙。」菊娃說:「忙啥哩,忙得散步哩?!」子路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菊娃說:「咋不高興,是我回來不高興?」子路說:「你沒見我發燒嗎?」菊娃說:「是這屋裡人的時候,什麼都順著你,再吵架,有理也是沒理,到最後都是我低頭,到現在了,我倒還是這樣,你不去店裡,我還得過來看你……」子路歎了一口氣,在枕頭下摸煙,摸著了,點一支吸上,並不再看著菊娃了,說:「你現在和王文龍怎麼樣了?」菊娃說:「什麼怎麼樣?」子路說:「……你不願給我說,那我就不問了。」子路不問,菊娃卻說:「我這老皮子人,沒想倒惹了是非,真是寡婦門前的事多,蔡老黑和王文龍結起死仇,煽火著去砍林子,給地板廠塌罪哩。」子路說:「我給你說過十次八次了,人不要太善良,尤其女的,男人都是利用女人的善良欺負女人的,你總愛去關心這個那個的,原本要菩薩心腸,他們就產生錯覺,順著杆子往上爬……」菊娃說:「你這麼說,是我給人騷情賣笑了?」子路說:「雞蛋不破些縫兒,蒼蠅就是繞著飛也不會去叮的。」菊娃說:「這你倒關心我了!把我一盆水潑出去了,卻關心這水在地上怎麼個流?」子路說:「這怪誰的,都是我的錯嗎?」菊娃說:「那還是怪上我了?那個雪瑩現在幹啥哩?」子路說:「鬼知道,幾年沒見過。」菊娃說:「看看,我早就說過她雪瑩沒個好下場的,她果然還得回去和她的老漢過日子去,你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你把我毀了,你也把人家毀了,西夏是年輕,三年五年一時色不褪的,要是……」子路說:「你才是胡說!」菊娃說:「嫌我說到西夏了?好,我也不說了,像你這個人,朝三暮四的,還真不如那個蔡老黑!」子路不言語,菊娃說:「怎麼不說話呀,擊中要害啦?」石頭一直在觀察著被子上被腳撐起的包和坑,猛地把被子揭開,娘的雙腳和爹的雙腳在緊緊地蹬著,就樂得嗷嗷地叫。子路和菊娃臉都紅了,忙蓋了被子,唬起石頭:「大人說幾句話,你喊叫啥?!」菊娃就把腳從被窩取了出來,還未勾起炕下的鞋,聽得娘在院子裡說:「你這是咋啦?你這是咋啦?」菊娃忙勾上鞋出去,又回過頭來將炕上被子拉展,才出了臥房門,西夏滿頭汗水已坐在了堂屋的蒲團上,說:「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石頭也從炕上往下爬,子路卻掐滅了煙頭,躺下去,聽著外屋裡西夏和菊娃嘻嘻哈哈說話,聽明白了,原是西夏和蘇紅去了白雲湫,才走到半路,鞋被水沖走了回來的。菊娃在告訴說,她是買了些黃羊肉,送過來讓西夏嘗嘗,西夏在城裡一定是沒吃過這野味哩,誰知來了子路卻病了。西夏便提了草鞋,赤腳跑進臥房,說:「你病了?」子路說:「有些發燒。」西夏說:「怎麼我一走就發燒,吃過藥沒?」子路說:「吃了。」西夏說:「發燒要多喝水的,娘,娘,你把水壺提來,讓他一氣兒喝一壺水就好了!」又把櫃子打開,在裡邊尋找鞋襪,一邊尋,一邊說:「對不起,我沒經過你批准就去白雲湫了,路上還想著回來了怎麼給你編個謊的,可一進門,謊話就不會說了。」就把一雙鞋襪穿上,也不收拾翻尋丟在地上的一堆衣服,還指手畫腳地敘說丟鞋的經歷。娘和菊娃提了熱水壺和碗進來,強迫子路喝下一碗,娘埋怨道:「你怎麼就敢和蘇紅去白雲湫?要不是丟了鞋,真去了白雲湫,怕就再不得回來了!」西夏說:「不回來了,娘操心,子路倒高興哩。子路看電視總愛看洋女人,遺憾他一輩子沒認識個洋女人,說不定他要給你領回來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娘笑了笑,用指頭戳西夏的額頭,說:「瞧你這嘴!」三人逼著子路又喝下兩碗開水,子路著實喝不下去,不喝了,捂了被子出汗,西夏菊娃和娘就到了堂屋說話,娘又數說起子路的身體不好,西夏說:「他吃飯不注意營養,就愛吃家鄉飯,我給他買了這營養品那營養品,他就是不吃,水果也不吃,要吃肉了,也只吃內臟。」菊娃說:「他就是那胃口,從小養成的。他喜歡吃什麼,你就給他做什麼,我聽人說,愛吃什麼,身體就缺什麼,也就吸收什麼。」西夏說:「他也是這話,還說跳蚤吃血哩,跳蚤怎麼那麼小,牛是吃草的,牛卻長得那麼大!」菊娃說:「你要學著做高老莊的家常飯哩,那飯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子路口刁得很,比如吃拌湯,疙瘩大些,湯要清些,如果擀麵條,面要坡刀面,一指寬,五指長,再和些面在鍋裡,湯就糊糊的,蔥花蒜苗嗆了油,油不要過多,還要再煮些黃豆……他那怪毛病多!」西夏說:「怪毛病也就是多,衣服髒了,你不讓他換他就是不換,吸煙吸得牙黑得像塗了漆,給他買了潔齒靈就是不用,晚上有事沒事要熬到半夜,早上又不起,起來不吃飯……」菊娃說:「這樣下去,身體又怎麼能好?他也是瘦多了,先前臉黑是黑,黑裡透紅,是正經顏色,現在倒看著臉乾巴巴的沒個光氣。」西夏說:「是瘦了嗎,或許是我在跟前,倒不覺得,他自己不愛惜自己,我又能把他怎麼著……娘,你覺得子路是比以前瘦了嗎,沒光氣了嗎?」菊娃就不再言語,過去把娘搓過的衣服在水盆裡投洗了,又拿出去搭晾在繩上了,說:「哎喲,天變了,西頭那一疙瘩黑雲八成是帶雨哩,我得回店呀!」就進來把籃子裡的黃羊肉取出來放在櫃蓋上,對石頭說:「乖乖的,聽你奶和你姨的話。」西夏說:「說走就走呀,急著什麼,你還得教我做拌湯哩!」菊娃說:「我得去店裡收草繩哩。西夏呀,你說好來店裡的,卻總是等不到的。」西夏說:「我去過你不在……我還會去的。」就喊:「子路子路,你睡著了沒有,菊娃姐要走呀!」菊娃說:「讓他睡去,睡起來燒還不退,就得去看醫生的,發燒不是大事,但也不敢大意。晚上了給他做些丟片兒面,晨堂家院子裡有芫荽,放些芫荽開胃的。」說著就走出院門,西夏和娘要送,她反手將門拉閉了,一陣兒碎步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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