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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樓上坐了四五個男人在喝酒,個個歪七豎八紅著眼睛,已經有一個趴在那裡不動了,滿地的空啤酒瓶子和煙蒂,桌子上是一大盆煮熟的豬蹄和豬肝。狗剩招呼西夏坐下,喝得也帶上了勁兒的蔡老黑就用腳踢趴在那裡的醉漢,說:「起來,起來,才多少貓尿就趴下了,西夏說高老莊的男人是豬,真成豬了!」四五個男人重新坐好,又開了一瓶白酒來喝,同時給西夏也倒了一杯,西夏不喝,蔡老黑說:「你說高老莊的男人不行,倒讓子路把你管住了,是子路不讓你喝?!」西夏就端了杯子,挨個兒和眾人碰了,說:「大白天的,男人家不去做活,坐在這裡喝酒!」蔡老黑說:「心情不好麼。」西夏說:「咋個不好,偷砍了林子,被抓去罰款了?」

  蔡老黑說:「你也說砍林子的事?我們哥兒們就說的是砍林子的事!我們倒沒砍林子的一根筷子,但好端端的林子就那麼被砍光了?砍光了罰些款就完事了?高老莊人經幾輩誰破壞過林子,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高老莊沒砍過林子,文化大革命那麼亂也沒砍過林子,誰個不曉得林子重要,為了這片林子大夥又花了多少錢,出了多少力,又有誰不知道毀林要犯法,可現在林子就那麼半天一夜被砍了?!我們應該追問:為什麼要砍林子?」蔡老黑喝了一杯酒,手在桌子上叭叭叭地拍,說:「自從有了地板廠,高老莊的生態環境就從此破壞了!那個王文龍打的是扶貧的旗號來的,縣上鎮上為了他們的政績,亮的是築巢引鳳的牌子,讓地板廠就建在高老莊了。是的,有了地板廠,一些人可以去做工掙點錢,地方上可以得到一些稅收,但是,地板條的要求那麼高,彎樹不行,細樹不行,柳樹楊樹不行,只要栲樹,花梨樹,只要粗樹和直樹,一棵樹能解多少頁板,一頁板能做幾根木條,高老莊先前是有名的栲樹區,現在山上三分之一的栲樹被砍伐了,再過三年五年,所有的山都成了禿山,資源沒有了,我們吃什麼喝什麼,我們的後代吃什麼喝什麼?聽說這些地板產品遠銷東南亞和歐洲,價錢高昂,而我們高老莊人能得到多少?十分之二,西夏同志,是十分之二!你說這殘酷不殘酷?!現在高老莊的栲樹砍得差不多了,高老莊人要求提高木價,但王文龍不,蘇紅不,倒收購白雲寨人運來的木頭,他們是拿白雲寨來壓高老莊麼!這農民也可憐,只知沾小利不知吃大虧,這就發生過毆打白雲寨販木的人。毆打白雲寨販木的人,這應該引起鎮政府領導的重視,應該從中尋出矛盾的深層原因,可只是整治高老莊人,也才導致了高老莊人為了和白雲寨人爭飯碗,發生毀林事件!」

  蔡老黑話一落點,坐在椅上的一個男人就把杯子砰地在桌上一慣,杯子嘩啦碎了,他的血也流出來,他罵道:「王文龍和蘇紅是這場毀林事件的罪魁禍首!派出所抓人哩,為什麼不抓王文龍和蘇紅?罰砍樹者每人三百元,為什麼不罰地板廠?官商勾結,他鎮政府包庇哩嘛,姓吳的要當他的副縣長呀,他要拿上地板產品去巴結上司呀,去拉選票呀!」西夏說:「手上傷厲害不,要不要包紮一下?」

  那男人把流血的指頭在嘴裡吮,吐出一口紅的白的,說:「我試不著疼!」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小分頭,喝得眼睛睜不開,說:「死不了,指頭離心遠著哩!他們不懲罰地板廠,咱就攆地板廠麼!老黑,老黑,你能煽火去砍林子,你就出頭來煽火把廠子轟了!」蔡老黑立即變臉,罵道:「放你娘的屁,誰煽火砍林子?誰看見是你煽火哩,讓西夏去報告了派出所,抓了這賊尿去!」西夏笑著說:「我給誰說去?就是去說了,鎮長也不會管了。」

  蔡老黑說:「現在的鎮長能做醋哩,毀林是多大的事件,他竟罰些款就一了百了?現在的事情是,你把爛子不捅大,鬼也不理你,只有死了人,事情弄到影響到他的官位了,才有人出來理會的子平你說什麼,你說轟地板廠?」子平說:「轟!」蔡老黑說:「地板廠確實該轟了,他們把吳鎮長收買了,靠鎮政府解決不了事,聽說廠裡還要征地,還要擴建讓廠子再這麼呆下去,高老莊就成了不毛之地了,就把咱們榨幹了!蘇紅在村子對人炫耀,廠裡是日進萬金,王文龍已經在省城置了兩處別墅,現在又坐了一輛高級小車哩。」一個男人叫道:「他是拿麻袋裝錢了?天神,那他怎麼花呀,晚上咋睡得著呀?」

  子平說「他掙的是昧心錢,黑錢,他才出資翻修學校哩,那一點錢對人家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又買了鎮政府的好,又給姓吳的臉上貼了金,想繼續在這裡辦廠哩。建廠房的時候,人家就修成個蜘蛛形,現在再擴建,這毒蜘蛛的網就越來越大,把咱全網住了!」幾個男人就頭碰頭起來,計劃起要轟廠,如果轟廠,誰肯定會參加,誰可能不敢去,去多少人,廠裡會不會派人打出來,如果打出來就好了,就怕他們關了廠門不出來,要打亂仗高老莊有懂拳腳的,何況這麼多人還打不過廠裡那些人嗎?一個男人卻說:「上次打白雲寨人,鎮政府查哩,砍太陽坡林子,鎮政府又是抓人罰款,若轟地板廠,事情就比前兩次大得多,吳鎮長會不會就把派出所人調去?」

  子平說:「高老莊的人不要說百分之百地去,就是去一半兒,派出所那幾個人能控制得住?」那男人說:「他要報告縣上怎麼辦,縣公安局會不會來人?」子平說:「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哩,你倒怕這怕那?公安局來人怎麼樣,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我提我的要求哩,抗議哩,能把我怎的?我看你不要去了,你到時候回家抱娃吧!」那男子說:「子平你張狂啥的?我什麼事怯過,是騾子是馬到時候拉出來溜溜,看誰是姑姑子生的?!」蔡老黑擺擺手說:「吵啥哩吵?!考慮多些是對的。但轟廠子也就是衝擊衝擊,給他們施加壓力,能真的把廠子一把火燒個乾淨?咱選個日子,等朱所長不在家更好點,我也分析了,吳鎮長還是不敢向上報告的,群情激憤起來,他就是到了現場,他能怎麼樣,他要不想當副縣長了,他可以報告上邊讓公安局來抓人嘛,法不治眾,他抓誰去?就是抓,他姓吳的倒了,廠辦不成了,抓了也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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