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六〇


  這頓飯吃得相當慢,各自頻頻敬酒之後,鎮長坐莊打關,每人六杯,子路和西夏酒量不行,嚷道了半天方允許象徵性喝喝,而蔡老黑和黃秘書又坐莊打關,推推讓讓,爭爭吵吵,沒完沒了。蔡老黑很豪爽,從不賴酒,每次都是杯底倒下,不滴一點殘酒,並指出黃秘書喝不淨,要子路來當酒警,嚴格執法。黃秘書又喝了幾杯,臉色通紅,言稱他不敢喝了。蔡老黑說:「你們當領導的都是兩袖清風,一肚酒精,你難道還不如吳鎮長?」黃秘書說:「我胃不好。」吳鎮長說:「什麼胃不好?你到鎮上了,我能不讓你喝好?!」黃秘書說:「我真的胃壞了,咱只是喝哩,子路和西夏不能喝,讓人家坐冷板凳是這樣吧,酒隨意喝,把嘴空出來,咱也說說話麼。老吳,你在鎮上,接觸基層多,近來有什麼精彩段子?」吳鎮長說:「段子是不少,但都是帶彩的。」黃秘書說:「段子哪能不帶彩?」西夏問子路:「什麼是段子?還帶彩?」蔡老黑說:「就是黃色笑話。子路,說說不礙事吧?」子路說:「都是老夫老妻了,那有什麼?」西夏也笑了,說:「我也想聽哩!剛才來時看石頭的一張畫,上邊就畫了一群人,子路說是三條腿的……」蔡老黑說:「說三條腿,我給說哩,那年我去白雲湫,白雲寺後五裡地的山上就有崖畫,上邊刻的全是三條腿的人。」西夏說:「白雲湫也有崖畫?!」蔡老黑說:「有的。崖畫上的人可能就是畫當時的白雲湫野人的,民間裡傳說,白雲湫的野人渾身是毛,目光如手電一樣,能看十裡遠的,那根東西又粗又長。」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吳鎮長說:「說大,我說一件真事,就在前不久,咱街上旅館裡住了個省城來的商人,是住在二層樓上的,天剛亮,那商人尿尿,是從窗子上往街上尿哩,他只說街上沒人,偏偏東頭玉林領了他小兒子趕早要到縣上去,那小兒子抬頭一看,說:「爹,爹,你看,那窗子上一個大鬍子叼了個雪茄哩!」蔡老黑說:「那人我知道,大半個臉都是鬍子哩,蘇紅和他熟得很哩!」西夏就想,他說的是不是我也見過的那個?吳鎮長說:「蔡老黑你胡說的,蘇紅怎麼與那人就熟了?不團結的話不要說嘛!」蔡老黑說:「我沒說她什麼呀,我只說關係熟麼。」吳鎮長說:「好啦,聽黃秘書說,黃秘書你講一個!」黃秘書說:「去年我出國到美國去,我很有感慨,黃種人的身體沒法和黑人、白人比。」吳鎮長說:「咱們漢人是不行,說是一對男女晚上坐在黑地裡談戀愛哩,談著談著,男的就把他的東西悄悄放到女的手裡,女的說:「謝謝,我不會抽煙!」話一落點,蔡老黑和子路全笑得趴在桌子上,西夏忍不住跑到樓邊,笑得咯咯咯的。黃秘書說:「西夏女士,你也來一段,我還沒聽過女同志說過段子哩!」西夏說:「我哪有段子?子路是正統人,他沒有段子,自然我也沒有段子來源。」黃秘書說:「女同志在一塊兒不說?」西夏說:「說的盡是孩子和時裝。」蔡老黑說:「噢,那你多聽聽。子路做學問,做的太高太大了,也該接觸接觸社會基層麼。」子路說:「在學校裡,沒那個環境。小時候只是聽說白雲寺有個和尚外號就叫三條腿,是不是白雲寺在白雲湫,那和尚也受了影響了?」蔡老黑說:「恐怕是,一弘和尚就是我把肉胎背回到太壺寺的,人死了幾十年了,那東西還夠大的。」西夏說:「你胡說的,人死幾十年了,那還好好的?」蔡老黑說:「子路沒給你說過這事?一弘和尚修行好,死了不腐,十三年前我從白雲寺背了回來,至今還在太壺寺敬著的。我背的時候,白雲寺是毀了,他坐化在寺後的一個土洞裡的,為這事我坐過兩年牢哩。」黃秘書說:「你坐過牢?」蔡老黑說:「一弘和尚肉身不化,白雲寨的一個遊醫也到那裡去看肉身,對我說,和尚身不腐敗是一生積德,他是醫生,一生也積了善德,死了身子也不腐敗的,就在寺後的山坡上做了個木頭箱子,他坐進去,讓我用釘子在上邊把箱蓋釘死。我不幹,他求我,我那時小,就成全了他,把箱子釘死了。後來過了幾個月去看,木箱子被雨淋散了,他成了一堆白骨。這事有人告發我犯了殺人罪,不管怎麼說,那遊醫是死在我手裡,我就坐了兩年牢的。」西夏聽得迷迷瞪瞪,說:「這都是真的?」蔡老黑說:「我哄你幹啥,你問子路。」子路說:「嗯。」西夏說:「那好,你幾時帶我去白雲湫一趟,我就弄不明白石頭怎麼能畫了崖畫,白雲湫的崖畫又是個什麼樣兒?」蔡老黑說:「只要子路捨得你,我行麼。」子路裝了個聾子傻子,站起來要到樓邊去摸鼻,隨便往街上一看,不遠處停了一輛卡車,車上裝著高高的麻袋包,派出所的朱所長和兩個人正把司機從駕駛室往下拉,周圍亂哄哄站了許多看客,同時有一人從一家旅社門口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叫喊。子路說:「街上發生了什麼事?那不是江老闆嗎?」桌上的人全過來,吳鎮長看了那麼一下,返回桌前,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說:「是江海山,不法商人,他今日的車得扣下。」蔡老黑和西夏還站在樓邊往下看,但見江老闆一撲一撲要往朱所長跟前去,幾個警察就把他擋住了,江老闆推操警察,朱所長走過去,一個耳光倒搧得江老闆老實了,遂被警察扯著衣領拉進派出所的院子。蔡老黑說:「鎮長,這怎麼就把人家扣下了?人家是生意人。」鎮長說:「我已經知道他的情況了,他來收山貨,哄抬物價,擾亂市場,而且這人是個流氓,他到高老莊地界了,竟糟踐高老莊人,不給他點顏色要這鎮政府幹啥?老黑你和他熟?!」蔡老黑忙說:「他在這裡好些天了。」再也沒說什麼。吳鎮長就嚷道:「喝酒喝酒,老黑你是海量,你再給咱打個通關!」蔡老黑坐莊打關,卻連打連輸。

  酒席馬拉松似的,四五個小時過去,黃秘書直喊頭疼,大家才說「就喝到這兒吧」,散了。吳鎮長先安排黃秘書在他的屋裡睡下,送子路西夏和蔡老黑到大院門口,才要出門,江老闆垂頭喪氣地從門外走過,後邊是朱所長,朱所長還在警告:「一個小時後,人和車必須離開高老莊,否則還要罰五千元!」三人忙閃身在門口的磚柱後,待江老闆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出來。蔡老黑說:「子路,我現在恨我哩!」子路說「恨你什麼?」蔡老黑說:「恨我不是女的。今日這場酒,鎮長請你是為他壯臉哩,基層人大代表一選出,縣人代會就要開呀,領導班子大調整,黃秘書不知是來為他拉選票的還是替哪個頭兒拉選票的,可請我來,卻是鴻門宴,要我眼看著怎麼收拾江老闆哩!」子路和西夏也猛地醒悟過來,回味鎮長曾說過的話,知道收拾江老闆是早預謀安排好的。那麼,是蘇紅搬動了鎮長呢,還是先搬動了黃秘書,然後由黃秘書指示鎮長整治了江老闆?可憐那個江老闆,壞在他一張嘴上,也活該!西夏就說:「老黑,江老闆和你意氣相投,結為知己只恨相見太晚,如今他成了不受歡迎的人要被驅逐出境了,你不去送送?」蔡老黑說:「西夏你刀子嘴!你作踐我吧,看我的笑話吧,得罪下我了誰領你去白雲湫呀?」西夏忙說:「哎,說正經的,你男人大丈夫的說話得算話,幾時去呀?」蔡老黑笑笑:「這我得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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