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五四


  西夏在土場上瞅了半會兒,才發現鹿茂耳朵上夾著一枝鉛筆,在那裡幫著量過一根木頭了,就用筆在木頭上作記錄,聽見蔡老黑在吼叫,低了頭就往近旁的一個公共廁所裡鑽,但蔡老黑罵得他走不進廁所去。西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是多結實的鹿茂,竟一下子變得彎腰駝背,頭髮乾枯,兩腮無肉,如是一攤藥渣。不禁作想:蘇紅真的是吸盡了他的精氣神嗎?蔡老黑還在罵著:「鹿茂,你怕什麼,你耗子見了貓了?你往哪裡鑽,那是女廁所,廁所裡有婆娘們蹲著,你要鑽到屄裡邊去嗎?」鹿茂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廁所門口看見了女廁所的牌子,站住了,轉過頭來,臉上笑嘻嘻地,說:「黑哥呀,叫我哩嗎?」蔡老黑說:「你過來!」鹿茂走過來,還在笑著,笑得很難看。蔡老黑說:「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說:「沒做啥,幫著量量尺寸。」蔡老黑說:「蘇紅給你奶吃了,還是屄讓你肏了,你給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說:「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說:「我喝多了我睡著都比你靈醒!我蔡老黑現在背時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卻從背後肏我尻子哩,你這個漢奸,叛徒,吃軟飯的貨!」鹿茂臉上紅一片白一片不是顏色,眼瞧著已經生氣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轉身卻走了。蔡老黑竟撲過去,罵:「你是漢子你說麼,你走啥哩,你還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塊石頭就扔過去,鹿茂頭一歪,石頭落在一隻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著跑開。旁邊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齊說:「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這是咋啦?」蔡老黑說:「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這口氣哩,這幾年你鹿茂掙了錢,你憑誰掙了錢?酒廠一倒,我葡萄園一廢,你三天沒黑就給蘇紅溜屁眼了?你不如一個狗麼,狗還不嫌主人貧哩!」眾人一邊把蔡老黑壓坐在臺階上,去誰家舀了一碗漿水讓喝,一邊有人就去對鹿茂說:「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還不快走!」鹿茂說:「你讓他來打麼,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長工!」說著也再不去丈量木頭,從一個巷子進去不見了。蔡老黑還在那裡叫駡,誰也按不住,掙脫了眾人,卻發現已沒了鹿茂,就一時孤獨,嘿嘿嘿地笑。西夏身邊一人說:「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著笑著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動了。

  西夏再沒回到蔡老先生那兒去,街上都是看吵架熱鬧的人,蔡老先生一定也知道了這事,再去必定是尷尬人說尷尬事了,不如在鎮街尋些碑刻去看,就當下問一家鐵匠鋪裡人,哪兒見到有舊碑子?鐵匠鋪拉風箱的是個老頭,說:「哪兒有?高老莊碑子多啦,蠍子夾北村有塊《戰功碑》,《瘞祭碑》,蠍子夾南村有塊《土地祠創建靈亭碑》,《息訟端杜爭竟告示碑》,蠍子尾澇池那兒原有魁星樓,關帝廟的,那碑子就多了。」西夏說:「蠍子尾澇池那兒什麼也沒有麼!」老頭嗯嗯了半天,說:「噢噢,那是修了十八畝地的過水涵洞了!」老頭似乎覺得白說了一回,也不肯再說了,從後院提了一籠煤塊進來的小鐵匠卻說:「背街高世希家的拴驢樁不就是個碑子嗎?」西夏忙問:「高世希家怎個走?」小鐵匠說:「從前邊那個巷子往北,再往東,見棵白皮松了,往南一拐,頭一家就是。」西夏趕忙謝了,循路而去,果然那家門前立塊碑子,寬二尺,高則四尺,是塊宗碑,但碑中鑿了一洞。西夏想,這洞便是拴驢綴繩用的吧,就讀那碑文,碑文裡竟有四處錯別字:蓋聞「欲知前世音(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音(因),今生作者是。」果報之靈,豈虛語哉。語雲:「勿以善小而不為,勿為惡小而為之。」信有然也。茲者斯境有口口口口口口僻壤,實乃通道,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因屬險峻,日久口口口口口民至此而步止,騷人至此而興磋。我等目擊傷心,因功(工)成(程)浩大,獨力難成,是以募化眾善,解囊捐資,共相(襄)厥成。今已告竣,勒石刊名,永垂不朽矣。

  抄錄完畢,回到蠍子尾村,子路和牛坤在一棵柿樹上尋著蛋柿摘,柿樹高大,該粗的樹幹非常粗,該細的枝梗非常細,拳大的柿子還都是青的,但偶爾卻有了紅豔豔的蛋柿,子路猴一樣地趴在樹上,蛋柿摘不著,就使勁搖樹,牛坤在下邊接不著,過來的迷胡叔卻仰面大張了口,一顆蛋柿不偏不倚掉在嘴裡,也髒了半個臉。牛坤氣得直罵瘋子,故意撲過去要打,迷胡叔緊跑慢跑,跑出三丈遠,放慢步子,手背在身後一閃一躍地唱著走了。西夏把子路從樹上叫下來,敘說著鎮街上發生的事,牛坤說:「鹿茂和老黑是籠子不離籠攀兒的人,說走就走了?蘇紅也夠有辦法,把鹿茂一挖走,等於把老黑的筋抽了!」西夏說:「老鼠想吃貓食哩。」牛坤說:「嗯?」西夏卻不再往下說,她看見了牛坤用手擦衫子上的一片蛋柿汁,擦不淨,脫了衫子抓一把幹土蹭,牛坤的前胸和後背都長著一道毛。只有高大強壯的男人才長胸毛的,羅圈腿的矮子牛坤卻長這麼凶的毛,而且後背上也是!子路說「西夏,你瞧瞧,我和牛坤一比,我是舞臺上的小生呢。」牛坤說:「我這叫青龍,若遇見白虎,我是能壓住的!」西夏說「什麼是白虎?」牛坤笑了笑說:「這讓子路給你說!」子路說:「女人不長毛,就是白虎。」西夏猛地想起了蘇紅,卻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轉身走了。

  吃中午飯的時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吃,那兒集中了許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許多方言土語。西夏一直沒去過,她不習慣端海碗,又不習慣蹴在樹根上或土地上吃,而且那兒不遠處就有個尿窖子廁所,她嫌不乾淨。子路吃完一碗回來,西夏問今日村人都說了些什麼,子路說:「還不是說蔡老黑罵鹿茂!」西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見西夏來了,都敲了碗沿說:「吃我家飯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說:「不啦,我娘做的是攪團,誰要吃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說:「城裡人也吃攪團?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沒了!」西夏說:「什麼是哄上坡?」回答說:「攪團太軟,不頂饑,吃得再飽,若上山挑糞,沒走到坡頂,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捨不得給你吃好的!」西夏說:「攪團軟?我在街上聽蔡老黑罵鹿茂是吃軟飯,原來吃的是攪團!」大家哄地笑了,說:「鹿茂才不吃攪團,他吃蘇紅的飯!」西夏知道又弄錯了,卻也高興又逗起大家說蔡老黑和鹿茂的話頭,於是就聽到了有人說鹿茂的紙箱廠很快就要附屬地板廠了,地板廠生意那麼好,鹿茂真的要大發了,有人卻說鹿茂可憐了,在藥店裡買了那麼多的春藥,人現在像鬼一樣,眼圈發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腳手心發熱,感覺骨頭裡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婦懷裡抱著孩子,孩子要在碗裡用筷子戳,那媳婦卻歪了身子,只顧自己喝,碗裡是苞圠糝兒麵條,麵條早撈吃了,剩下清湯寡水,媳婦喝完了,滿嘴滿牙的苞圠糝兒,說:「骨頭裡都是空的?德勝,你咋知道這些?你是不是給我嫂子交了公糧還在外賣餘糧的?」德勝說:「賣給你呀!」栓子的媳婦說:「你還能捨得賣給我?蘭蘭,給娘再盛一碗去!」蘭蘭是她的大女兒,偏不願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懷裡的孩子也要舔,舔不著,哇哇地哭。德勝說:「我還能吃上你的飯?瞧你婆娘,和娃娃爭著舔哩!」栓子的媳婦說:「這碎仔胡搗呢,我吃了才能給他有奶吃。」旁邊人說:「你坐在這裡一連吃了三碗了,你還叫女兒去盛,你肚子裡吃進個牛怕也不夠哩!」栓子的媳婦說:「飯還沒占住你那嘴!吃得多是飯裡沒油水麼,我家怎能像你家的茶飯好,你掌櫃的在廠里幹事,能掙錢呀!」德勝就對那人說:「哎呀,鹿茂吃軟飯,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別也吃了蘇紅的軟飯!」大家就又哄哄笑,那人說:「家裡豬都餓得哼哼哩,他還有糶的糠?!」當下幾個人就把飯笑噴了。一人高聲說:「小心下巴!」眾人看時,巷道口站著順善。順善站在那裡笑著招呼,卻不過來,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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