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五一


  西夏說:「不好。」蘇紅說:「那夭晚上我和子路說的話多,他一口一個你的好,你卻說不好,是茶飯不可口,還是覺得鄉里不衛生,子路娘嘮叨是嘮叨些,但還不是那不講理的,怎麼就不好了?」西夏就說了與石頭舅的事,說著說著,委屈起來,眼裡潮潮的。蘇紅就立過來抱住了她的頭,像哄小女孩一樣,說:「西夏真是個好女人,心這麼善的,我要給菊娃說哩,子路有這麼個女人服侍,石頭有這麼個後娘,她也該放心了。他舅懂得什麼,他只是瞎咬一通罷了,不著氣,不著氣。」西夏經她這麼一說,心裡倒稍微寬展了一些,說:「我倒不生他舅的氣,以後他也不可能見我,我也不可能再見他,我擔心的倒是石頭,我只說我真心真意待他,我能處理好關係的,沒想他壓根兒不理我,好像我是第三者,硬拆散了他父母。他身體殘疾,我想以後我得照料他,若這麼下去,都彆扭著,他不自在,我不自在,影響得子路也不自在,又怎麼是好?」蘇紅說:「我沒當過後娘,勸人也就沒力氣,可我想,世上沒有喂不熟的狗,他現在還小,又初次見到你,等時間長些,他長大了,他就能理解的。再說,石頭現在跟他娘生活,你在高老莊能呆幾天,即就是將來能接他到城裡去,還有子路的,你只要做到心中無愧就是了。」西夏說:「倒是這個理兒,但我總想把事情搞得美滿些。」蘇紅說:「你怎麼和我以前一樣,都是理想主義者!我現在世事經多了,哪裡有十全十美的呢?你瞧瞧,子路有名聲吧,離婚,孩子又殘疾。你嫁了子路相親相愛吧,石頭卻是這樣。我呢,不愁吃不愁穿了,婚姻卻是不動!」西夏說:「你不說這話,我還不好問你的,你條件這麼好的,怎個還不成家,是要作單身貴族嗎?」蘇紅說:「到哪兒尋去?這裡又不是省城!嫁一個比我大的吧,怕半路裡閃失了我,嫁一個小的吧,小猴猴沒勁,嫁有錢的,有錢都不是好人,嫁個沒錢的又划不來。男人麼,我也不稀罕了,我看獨身還是好。」說罷她哈哈大笑起來,又說:「沒結婚所有男人都是你的,一結婚,你就屬￿一個男人了!」西夏不好意思:「蘇紅姐……」蘇紅說:「你是城裡人還不好意思?」自個兒就從抽屜裡翻出一卷膠布,剪了兩截,分別貼到胳肢窩處。西夏說:「這是做什麼?」說了一句不說了,以為蘇紅是有狐臭。蘇紅卻說:「你下邊毛怎麼樣?」西夏臉登時羞紅。蘇紅說:「我以前長得凶哩,得了一個土方,說是用膠布貼在胳肢窩,那毛就慢慢褪了,果然就全褪了。」西夏不知該說些什麼,就從桌子上的一個小盒裡撿起一枚乾果子來吃。蘇紅奪了,說吃不得的,西夏問咋吃不得,蘇紅只是笑,悄聲說這是晾乾的鐵楝蛋,放在那裡邊,連續五夜含著,那部位就有收縮的效果的,抓了幾個塞在了西夏口袋裡,說「你試試,人家說清朝的賽金花到了老年,外國大使還迷著她,就是因為她如處女,用的就是這麼個秘法兒。咱們女人麼,就這一個私處!」蘇紅正說到興處,西夏噓地一聲,示意停住,因為她聽見院門在響,有人咚咚地走進來。蘇紅撩窗簾看了,說:「是鹿茂。」叫道:「鹿茂,你真沒用,買個咖啡就這麼久時間,你咋幹啥都得不上勁?!」鹿茂進來,也不反駁,就取水沖咖啡,一一端給蘇紅和西夏,方說:「我在街西頭碰上子路啦。」西夏說:「是不是到雷剛那兒又收集方言土語了?」鹿茂說:「說是你南驢伯添了病了?」西夏說:「他一直病著。」鹿茂說:「他和你三嬸去藥鋪裡請先生,在街上又碰著一個省城來的人,好像也是子路的熟人,子路問到我見沒見你,我說你在這兒,他讓你能早些回去。」西夏說:「是嗎?」西夏見鹿茂回來,知道人家還有事,自己呆在這裡不是時候,又見鹿茂這麼說,也不知鹿茂說的是真話,還是故意支派了她走,就起身要回去。蘇紅說:「就是來了省長,也不用這麼急的,咖啡才買回來,走的什麼人?」見鹿茂喝的是茶,又說:「你不喝?」鹿茂說:「我喝不慣那味兒。」蘇紅說:「你喝喝,這東西提神哩!」又拿眼,窩了鹿茂,鹿茂的臉又紅了。

  喝完一杯咖啡,西夏無論如何都要走了,走到村口,覺得自己出來一趟,真是沒個意趣,也不知這陣兒在那樓上,蘇紅和鹿茂又在做什麼事體,倒從心裡可憐了那結實的男人。至家,果然子路與一個禿頂男人在吃茶,西夏並不認識這禿頂,子路介紹說是他在城裡認識的一家農貿公司老闆,姓江。西夏過去添了茶水,問候:「江老闆好?」江老闆說:「人常說金屋藏嬌,子路兄弟把你這鳳凰引到雞窩來了,習慣不習慣?」西夏說:「我啥也吃得啥也喝得,不怕狼,不怕蛇,也不怕不衛生,倒是你這大老闆到這裡幹啥來了?」江老闆說:「這幾年許多人是來過這裡搞山貨,誘惑得我也來了!來了兩天,核桃收得倒不少,只是質量不如想像得那麼好,山裡人精得很,一等品裡總摻攪二等的三等的,說好了的價錢,付錢時又死纏活纏要加價。」子路說:「就是因為像你這樣的人來得多了,風氣才壞的。也活該是農民麼,以往不知道山裡的東西值錢,值十元錢的他只肯要一元錢,現在知道值錢了,卻把什麼都看得珍貴,值一元錢的硬要十元錢……」西夏笑了笑,說:「你不也就是這樣?我沒來的時候,把高老莊吹得人間天堂一般,來了後自己卻看不上自己了,說到什麼不好處,都是『農村麼』、『農民麼』,好像農村農民就是最低最賤的。」江老闆說:「這也是中國的通病,我瞭解一些幹部,要向上級彙報成績時,彙報得頭頭是道,沒有不行的地方,等到再向上邊要這樣款項那樣款項時,又把自己說得遭了什麼災,多少人是困難戶,缺這沒那,比舊社會還要舊社會!」子路說:「你當年在行政部門時還不是這樣?」江老闆說:「我也是幹得夠夠的了,才下海的,商海倒比官場乾淨!」子路說:「你還算乾淨人,哄得了別人還能哄了我?」江老闆嘿嘿笑道:「我是壞人,可話說回來,現在好人壞人的標準是什麼?我是有些事壞有些事好。」西夏見他們說得熱鬧了,問子路:「娘還沒回來?」子路說:「石頭怎麼去他舅家了?」西夏說:「他舅來接的,石頭硬要去,娘就送去了,有些事我還要給你說哩。」子路說:「娘回來了,領先生去了南驢伯家。」西夏就對江老闆說:「你們聊著。」提了子路的挎包到臥室去。

  在臥室裡,西夏從挎包裡翻出採集本來看,看著看著,先還能聽到子路在指責現在城市裡吃的糧食多麼不新鮮,噴了防腐劑的,醬裡醋裡有了色素的,饅頭也是用硫磺熏白的,可到了山裡,又都是什麼都用化肥,農藥,只有這樹比城裡多,但有了地板廠,每日是上百棵樹在消失著。待到看到後邊的一部分,專門是那些散落在民間的古語,入迷起來,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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