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四六


  但是,在下午,西夏就托來正在去鎮街的磚瓦窖上買了三百塊磚送去了蔡家,當場拆了那廁所牆,將新磚壘好,舊磚背了回來,一共是一百三十三塊。西夏迫不及待地清理了這批舊磚,遺憾的是只有三塊上有圖案。一磚上寫著「中牛」二字,一磚上有山有水有樹,山下水邊是三人挑擔而行,前有一馬,馬上坐人,後有一馬,馬背負載包袱重物,中間挑擔人扭頭往後看,似乎在呼叫什麼。一磚上則是一虎,以十三個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組成。西夏最喜愛那行人挑擔圖,認定是流民遷徙。就問子路,高家最早遷居到這裡是哪一朝代?子路是說不清楚的。西夏反復看了,沒有發現任何磚上刻有年號,就端詳「中牛」二字,弄不清為什麼前幾日得到的磚上寫有「大牛」,而此磚寫著「中牛」?將「中牛」二字拓出研究筆意寫法,一筆一畫方正古拙,疑心不是唐朝物事,認定是元代吧,又覺得不像。問來正:「那些舊磚全背回來了?」來正說:「沒剩一塊。」西夏又問:「路上沒丟?」來正說:「沒的。」石頭也爬過來看磚,看了一會兒就回臥房去了。飯時,娘讓西夏盛了碗給石頭端去,臥房的炕頭上有一個舊信封,石頭卻在上面畫了一畫,舊信封上的文字郵戳竟巧妙地同畫出的圖案匯為一體,構圖奇巧新穎,西夏心想:咦,用廢紙作畫這倒是好辦法!看那畫面,郵票是狗年紀念郵票,一隻狗仰天吠月,而信封中畫有一人,將手中一物拋向了狗,西夏忽有所悟,忙出門去來正家,問:「你背磚時,遇沒遇著狗?」來正說:「狗?在村外土場下的水渠邊,我歇了拉屎哩,一隻狗就跑來要吃屎,我拿半塊磚把它打跑了。對了,那是半塊磚扔出去打狗的,你怎麼知道?!」西夏心下也是一驚,沒敢說破,返身就又往土場下的水渠去,果然在渠邊發現了半塊磚,磚上竟神奇地刻有「至正十四年」五字。西夏已經猜出「至正十四年」五字肯定是年號,卻說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年號,回來問子路,子路說是元代的。西夏大叫:「不得了了!這麼說,美術史就將改變了,以前只是認為敦煌宗教壁畫裡才有飛天形象,原來元代民間也就有飛天麼!」就仰面倒在地上,腳手亂蹬亂動如孩子。然後悄聲對子路說了石頭的畫,子路也目瞪口呆。子路說:「就怪得要命了,這孩子自生下後家裡就沒安寧過,先是石頭砸壞廈屋房頂,後是爹去世,我又離婚,不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莫非白雲湫的妖魔附了體?」西夏說:「說不定是外星人……」子路就要去問問石頭,怎麼數次畫畫就能預測要發生的事呢,是腦子裡有什麼圖像還是有一種什麼感覺?西夏卻阻止了,說不管與白雲湫或外星有沒有關係,孩子的神秘是肯定的,這或許是小孩子具有天生的奇異功能。應該悄悄保護,若去問他,使他也產生害怕,這功能說不定就會消失的。兩人就商定此事對誰再不要說,就把畫像磚又做了幾張拓片。子路說:「這遷徙圖正是我的祖先當時的寫照,我說高老莊人是純漢人,你還不信的,怎麼樣,從元時就居住在這兒了呣!」西夏說:「從這圖案上人和馬的比例看,你的祖先個頭蠻高呀,到了你們這一輩,怎麼就矮成這樣?!」子路不愛聽,拿了那張虎拓片到臥屋去,待西夏把那幾塊磚包裹收藏好了,過來看子路,子路已用紙在虎拓片上寫了文字:「宋《集異記》曰:虎之首帥在西城郡,其形偉博,便捷異常,身如白錦,額有圓光如鏡。西城郡即當今安康地區。宋時有此虎,而後此虎無,此圖為安康城東北二百里的我的家鄉高老莊出土的元磚畫像。今人只知東北虎、華南虎,不知秦嶺西城虎。今得此圖,白虎護佑,給我虎氣,天下無處不可去也。」西夏說:「呀呀,你就用了『元磚』了,盜我考證成果!你讓白虎給你虎氣,這虎也就成矮腳虎了!」子路說:「高腳虎也罷,矮腳虎也罷,我這段文字怎麼樣?」子路的文筆不錯,西夏是寫不出來的。子路就得意了,說:「我只要這虎磚,別的全不要,你請我在別的拓片上題跋不?」西夏說:「這用不著,我回去寫了論文,文字即便再不好,它也要轟動整個美術界的!」子路說:「可惜你不知道個趙明誠。」西夏說:「沒李清照也就沒人知道趙明誠!」噎得子路瞪白眼。

  兩人正鬥著花嘴,蘇紅在院門口喊西夏,西夏出去,蘇紅說:「你從蔡老黑那兒拿了什麼磚了?」西夏說:「你怎麼知道的?」蘇紅說:「鎮上人都在說哩,說是蔡老黑的婆娘把一批墓裡的磚給城裡人西夏了,那些磚值錢得很,蔡老黑從縣城回來把婆娘壓在牆角捶哩!」娘嚇了一跳,說:「蔡老黑打婆娘了?這些磚就放在院裡,是什麼金磚銀磚,他要捨不得,西夏,你給他送回去,咱何必落一個打劫他錢財的名兒,值錢得很,讓他拿回去賣錢去!」心慌病就犯了。西夏和子路面面相覷,忙去熬了金戒指湯。蘇紅見子路娘喝下金戒指湯麵色好轉,說:「呀,嬸子,你把我嚇死了,都是我這嘴,一句話差點捅出亂子!」娘說:「這不怪你,我這是老毛病。」蘇紅說:「嬸子真是福人,得病都喝的是金子水!」就看了院角那一堆舊磚,又說:「就這些破磚頭麼,有什麼金貴的?!」西夏就讓子路去蔡家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子路去找了順善,卻要西夏和順善去,他和蘇紅就坐在院子裡說些閒話。

  西夏和順善去了蔡家,西夏不願進去,怕蔡老黑真的發脾氣,她在場有些尷尬,就蹴在外邊等候。約摸十多分鐘,順善出來,一把扯了西夏就往街上的一家飯店去,西夏只急著問情況,順善說:「沒事!」西夏說:「怎麼個沒事?」順善說:「蔡老黑從縣上回來,心情煩得很,一進門婆娘說西夏讓人用新磚換了舊磚,就罵婆娘為什麼要讓人家買新磚換,婆娘說不要新磚白不要麼,給你辦了好事還不落好?蔡老黑說:好你娘屄!婆娘覺得委屈,就還嘴,蔡老黑就打起來了。」西夏籲了一口氣,說:「他倒是嫌我掏錢買了新磚了?」順善說:「打婆娘是拿婆娘出氣哩,聽他說是酒廠徹底完了,要破產呀,酒廠一破產,他葡萄園裡就栽的不是葡萄是草了!」西夏說「不是說酒廠要和法國人合作嗎?」順善說:「蔡老黑就為這事煩哩!酒廠為了迎接法國人,裡裡外外都打掃了,工人都新做了一身工作服,歡迎的標語貼得廠裡廠外到處都是。可人家進去一看,裝酒的瓶子是消過毒的,可從傳送帶上送回裝酒車間是通過了一堵牆的,人家問:酒瓶傳送過來用什麼消毒?如果工人上班中要出去或上廁所,回來又是怎樣消毒?這一問,廠長無話回答了,他們從沒這方面的消毒措施,也沒料想到人家會問這些問題。那法國人就去參觀了廁所,廁所裡髒得下不了腳,人家就不再去別的地方考察了,臨走連廠裡準備好的一遝資料也沒帶上,這事還不就算砸鍋了?!」西夏噢噢叫著,倒同情起蔡老黑來:「酒廠如果真的倒閉破產,這葡萄園成了廢園,蔡老黑就得去上吊了!」順善說:「我幫了你,你得幫我哩。」西夏說:「我能幫你什麼?」順善說:「幫我吃飯。」到了飯店,酒桌已備好,順善讓西夏等著,他就去旅社請了那日見過一面的大鬍子吃飯。西夏一見,就想走,但又礙於順善的面子走不開。席間,順善百般恭維大鬍子,大鬍子喝了酒,滿口髒話,說山裡女人水色好,只是腿短,但他喜歡五官長得好的女人,不在乎腿長腿短。又死皮賴臉地要西夏多喝,西夏說她酒量不行,不敢喝了,大鬍子竟拉著她的手,非喝不可,西夏只好多喝了些,最後推託去廁所方便一下,出來才低一腳高一腳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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