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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聞之《禮》曰:「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於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聲不絕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愛則存,致愨則著,生則敬養,死則敬享。我族世居嶺北,支派頗繁,雖負質純魯,禮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當存水源木車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務乎?不意去歲冬,有族人高學朝者,貪鄙成性,溺愛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開掘宗墓;聽信瞽口之讒言,鎮壓祖墳。既尊尊之道絕,複親親之誼疏,不惟不重夫祭義,而且大敗夫祭義也。我族人等感曰:「聖雲『斷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伊今所為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於是伊亦悔過自新,請罪領罪,殺牲諷經,豎石立碑,雖不能盡為先王報本追遠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為治之風也。凡後嗣子孫,倘有愚昧如高學朝者,亦可觀此碑而口然止矣。

  西夏就微笑起來:高老莊人真是愛刻碑子,這等事也碑文寫得好,山高皇帝遠,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來教化嗎?遠處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跑近來,說:「壞了,壞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溝呀!」西夏忙問:「牛川溝是不是有個白塔嘴,前幾天起了洪?」鹿茂說:「是那兒。這下砸鍋了,蔡老黑說那兒還有葡萄園,哪兒有?!」蔡老黑卻還在喊:「快點,快點,一塊走呀!」兩人也只好過來尾隨了走。

  蔡老黑竟真的領人從坡源下去。走了一段羊腸小道,下到一個溝畔,溝畔裡黃水湯湯,兩邊的坡滑塌了多處,而溝上有一道浮橋,是用四條鐵索架的,上面鋪了木板。蔡老黑說:「過了這橋,翻過那道梁,就是另一個葡萄園了。」眾人一上橋,橋就劇烈地晃動起來,腳抬多高,橋面隨腳而上多高,洋女人又穿著高跟鞋,尖聲銳叫,不敢動彈。蔡老黑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就提出可以不可以背了她過去?洋女人說:「這可以嗎?怎麼能勞動你呢?」蔡老黑就蹴下身,把洋女人背起來,但他走了幾步,腳下偏用力踏動,橋就擺得更厲害,自己也故意左一下右一下立站不穩,洋女人就再也不敢過了,要蔡老黑背她返回來,蔡老黑直叫說著遺憾,攤了手肩膀一聳一聳的。

  洋女人沒能參觀那兩萬畝葡萄園,折過身又到看過的葡萄園裡再看了一遍,方一行人去鎮街的一家飯店吃飯。西夏本是不去吃飯的,蔡老黑硬留下她,說:「幫人要幫到底!」席間,洋女人並不大喝酒,也不吸煙,但陪同人卻不停地給副縣長敬酒,個個手持一縷,煙霧騰騰,洋女人就和西夏拉話,洋女人竟從挎包裡取了一瓶香水要送她,反復說明她真喜歡西夏,這香水是她用過了一些,請不要嫌棄,希望能接受。西夏一時卻沒東西回贈,就將脖子上戴著的一件玉墜兒送給了洋女人,卻見飯店老闆在副縣長的耳邊嘰咕了幾句,副縣長就出去了。蔡老黑悄聲對西夏說:「有好戲看哩!」西夏還未聽清,抬頭從窗子看去,窗外站著的是吳鎮長、王文龍和蘇紅,他們熱情地和副縣長握手,說著什麼話,蔡老黑臉上立時變了顏色,把窗子掩了,走出去,說:「縣長,法國人要問你話哩!」副縣長就對吳鎮長說:「我今日是陪法國人來的,恐怕沒時間去你們那兒了,下次吧,下次我去廠哩。」就走回來,蔡老黑說:「鎮長,你今日怎麼不來呀?」鎮長說:「我去鐵籠鎮了,回來聽說縣長來了的……」蔡老黑說:「你也進來喝喝酒嘛,法國人對咱葡萄園感興趣得很!」鎮長說:「你們吃了一半了,我現在才去不好,你好好招呼客人吧。」說罷就走了。蔡老黑回到酒席上,西夏說:「王廠長也認識縣長?」蔡老黑手在桌子底下伸了一下小拇指頭,低頭又輕聲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酒喝過了兩瓶,開始吃飯,自然是六素六葷水陸雜陣,門外吵吵嚷嚷有了人聲,店主又來在副縣長耳邊嘀咕,副縣長又離席出去了,西夏覺得奇怪,是誰又來見領導,就聽得幾個人在爭著搶著訴說地板廠的不是,又抱怨鎮街上的路天雨泥濘不堪,天晴又塵土狼煙,副縣長似乎很生氣,說:「我已經給你們說了讓去找找吳鎮長,你們還嚷著什麼?今日有外賓,你們這麼幹是要給中國人丟臉嗎?!」蔡老黑也就出去,西夏也跟著出來,只見蔡老黑說:「什麼事,什麼事?」雷剛就說他們給縣長寄個狀子,也不是狀子,是封反映信。蔡老黑就接了那信,看了一眼說:「噢,是高老莊這麼多人簽名信,是這樣吧,信交給縣長就是了,你們都回去吧,縣長會把信帶回去處理的,但總不能當場就解決呀,今日有外賓哩去吧,去吧,誰也不要在這兒呆!」趕走了眾人。副縣長問:「這些人都是什麼人,怎麼就知道我要來?在這裡吵鬧成什麼體統!有什麼問題,可以找當地領導麼,慣下這毛病,一有上級領導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攔著告狀?!」蔡老黑把信塞在副縣長的口袋,說:「你別生氣,這些人不懂得規矩,他們尋鎮政府解決不了的事,總以為尋到更大的領導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卻沒個眼色,也不看場合!你別生氣,咱喝酒,我還沒好好敬你哩!」和副縣長又進了那包間。西夏就再沒有進去吃飯。

  飯後,全部的客人都要走,洋女人還擁抱了一下西夏才上的車,車剛一開動,蔡老黑對西夏說:「這老外怎麼沒說一句是滿意我這葡萄園呢還是不滿意我這葡萄園的話,說走就走了?」西夏說:「她只是來看看,還要等看過酒廠了,回去給她的朋友彙報的。她可能話不好說吧,但瞧她的表情蠻高興的。今日遺憾沒去成另一個園子。」蔡老黑說:「哪兒還有什麼園子?我只是哄哄她罷了,要真是個法國男人,今日就失遝啦!」西夏說:「原來還真是沒園子?和外國人做事,人家可認真呢,第一次打交道,你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卻一旦發現你欺騙了他,那以後就再也不相信你了!」蔡老黑說:「中國人洋人還不都是人?」西夏突然覺得今日這場事幹得沒名堂,自己充當了一回騙子,又得到人家法國人一瓶香水,心裡愧愧的,當下就要回家去。蔡老黑卻一定要她再去他家喝喝茶,說:「你不去?我得謝你呀你不去?聽鹿茂說你愛抄碑文,我家有塊碑,你去不去?」西夏就去了。一進蔡家,家裡卻坐了雷剛三四個人,見面蔡老黑卻並沒有訓斥他們,倒笑著說:「幹得好,如果多去些人就更好了!」雷剛說:「縣長沒解決問題姆,連信看都沒看。」蔡老黑說:「信我交給他了,他八成會看的。事情能解決不能解決當然說不準,但起碼有一點,可以抵消王文龍和蘇紅今日也去找縣長的效果。」西夏說:「原來他們找縣長你也早知道?」蔡老黑說:「還不是為了高老莊的利益?!」將一口大瓷甕一挪,墊甕底的正是塊石碑,寬不足一尺,高一尺有五,額題「指路碑」,左側刻「弓開弦先斷」,右側刻「箭發石碑當」,其碑文為:

  信人高日昌,妻方氏生次子,因關煞甚繁,發心指明來往路途,君子知悉。乞保孩童災難厄免,易養成人。從此上樑,右手走老君關,左手走鐵籠鎮。河心往上走蘇家堡,河心往下過風樓,過河翻梁下堰坪鋪。道光二十九年桂月吉日。

  西夏當下抄錄了,說:「要是我能拿得動,算付給我的秘書費!」就出來往後院的廁所解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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