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三一


  土場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飯後石頭在院子裡又畫起了畫,她沒事坐在一邊看那飛簷走壁柏,聽得哪兒有了啪兒啪兒聲,抬頭見是掌大的粉蝶忽閃忽閃在院牆頭上飛,後來就一動不動地貼在櫻桃樹上。這一瞬間,西夏覺得蠻有了詩意,西夏是讀過《莊子》的,於是說:「石頭石頭,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誰嗎?」石頭沒有回答她,似乎對她的提問很反感,自個兒手撐著地一躍一躍回屋去。西夏登時無聊,一個人走出院子,在巷道裡看一隻雞濕爪在地上走出一行個字來,一邊看一邊想人生的尷尬,她是高個子卻偏偏嫁給了子路小個子,一當上新娘就同時是後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頭親近,石頭竟與她難以溝通,這種障礙將會永遠存在嗎?前巷的一個小孩才從屋簷的瓦洞裡掏了一隻小鳥,瞧見了西夏就讓看稀罕。小鳥小得還站不起身子,白嘴黃爪,十分可愛,接過來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討要了,要送回去給石頭,遂聽見旁邊的院子裡有了奇怪的響動,趴在那院牆的一個豁口處,瞧著了那戶人家在為驢配種的。一頭母驢乖巧地立在那裡,一頭公驢就數次往上撲,撲一次沒成功,撲一次沒成功,母驢被壓趴了兩次,兩次被主人又打起來,牽著長長繩索的公驢主人就破口罵人。又是一個吆喝,公驢再撲上去,母驢沒有趴下,卻擺動了身子,公驢鐵棍一般的長鞭就撞倒了母驢的主人。又一次重來,撲上去了,公驢的主人以極快的速度握住長鞭去幫忙,放進了該放進的部位,雙手就沾滿了黏糊糊的液水,說:「中!」西夏也說了一聲:「中!」在公驢每撲一次的時候,西夏就不自覺地為公驢用勁,一用勁,雙手就握起來,當終於撲上去,她說了一聲「中!」身子一松,小鳥從手裡掉下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拿了小鳥,忙撿起來,小鳥已被握死了。院子裡的人聽見牆頭上有人也說「中!」瞧見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沒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幹硬成的坎兒,咯拐一下,腳便趾了。

  躍了一下並不覺得十分疼,回到家裡,自己的臉還羞得通紅。見石頭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邊趕著蚊子,一邊看石頭新畫的畫,不覺哎地一聲,心驚肉跳。這是一幅極複雜的畫,由高往下亂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組人物,六組人物又構成了一個整體。西夏在博物館曾經見過民間的木刻陰曹地府畫,那是陽間的人站在陰府的大門口,門口寫著「為何到此」,入門了,有牛頭馬面無常,閻羅坐堂,堂上一匾,又寫了「你認識我嗎」,然後是來人如何被刻眼,被剝皮,上刀山,下油鍋,群犬分屍,石磨攪磨。而石頭的這張畫裡似乎也是人在受盡著各種酷刑,或是人被縛在木柱上,將一隻腳固定在凳子上,讓一隻羊舔腳心,被縛者癢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著繡有花朵的長褲,褲襠裡放進了一隻貓,貓在亂抓亂咬飛或是用打氣筒從屁眼打氣,人肚子膨脹如鼓。或是人從一玻璃狀的長箱中往過走,箱蓋上掏出無數的洞,個子高者頭一露出,旁邊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頭剪掉。或是用繩子縫人的口。孩子怎麼會想到畫這種畫呢?西夏突然間害怕起來,她端詳著石頭睡熟的面容,雙目圓大,又距離分開,頭顱長而扁,額角凸起,而耳朵明顯高出眉目,且尖聳如小獸耳。西夏猜不來這形象表示著什麼,卻暗想雙腿癱瘓一定是有什麼道理的,忽然想到數年前一面相師在博物館門口為人看相,說過人的形象若像什麼動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麼動物或植物托變的,便又看石頭,她看不出孩子像什麼,卻腦子裡倏忽閃現了菊娃是一隻雞變的,晨堂是狗變的,蔡老黑是一隻虎,慶來是牛,鹿茂是貓,順善是蛇,蘇紅是狐狸,晨堂的媳婦是兔,南驢伯就是個驢子,而子路呢,子路絕對是豬,那個廠長王文龍則就像忽隱忽現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龍了。西夏不是個命相家,但她為她的一時奇思妙想而興奮起來,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子路,子路還在土場上沒有回來,而娘卻回來了,腳疼得難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脫了鞋襪用磁片割腳上的繭甲。娘的腳是早年纏過了的,但並沒有纏好,半大不小,腳趾變過來又鼓出一塊大疙瘩,左右腳心就有了銅錢大的一塊硬繭。她抱了一隻腳在懷裡,一邊割一邊嘴裡吹氣,西夏立即覺得娘那樣子像個猴子,但她不敢對娘說,只是嘿嘿笑。

  娘說:「西夏你笑啥,笑你娘這腳嗎?多虧我嫁到高老莊的時候世道已經變了,要不這麼難看的腳,嫁不出去哩!」西夏說:「聽子路說驥林的爹長得最醜,驥林的娘腳那麼小的怎麼就嫁給了他?」娘說:「你那嬸子人樣稀。」西夏說:「稀?噢,是長得漂亮?」娘說:「我盡說土話,她年輕時好看得出了名,驥林爹那時家裡殷實,給她娘家了三擔麥,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麼多東西能不同意婚事?相親的那天,新郎人樣走不到人面前去,還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來入洞房,發現人變了,已經來不及了。世上事就是這樣,鮮花往往插在牛糞上,俊漢子騎的是跛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說下去,娘卻咯咯咯地笑,說:「這鬼媳婦,在舊社會該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醜,濃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漢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從門裡要跑出來抱娘,剛一跨出門檻,突然腳不敢挨地,撲地就倒了。這一倒,娘過來扶,見腳脖已腫得如麵包,再也扶不起來。

  鎮衛生所是沒有好儀器,也沒好醫生,娘請了蔡老先生來看西夏的傷,蔡老先生捏了捏,說是並沒裂著骨頭,要好卻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對子路說:「石頭能預感災難哩!」子路說:「你一回來倒比我還神神道道了?!」西夏說:「他前幾天就畫了一張畫,是一個人躺在地上,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現在就應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畫了一張,才恐怖嚇人哩,那又不知預示了什麼災難?」子路說:「這不是石頭把你畫得傷了腿,你原本辦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訴西夏,在山裡走路腳一定要抬高,山裡路不平,石頭多,即使不蹺了腳也要踢破腳趾頭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慣子路的走勢,總低著頭,雙臂彎屈,微微外撇的腳抬得老高老高,原來是從小養成了習慣!躺在炕上不能動,就召喚著石頭能坐過來畫畫,石頭不願過來,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頭就畫了一張畫,畫的上方是七顆星星,七顆星星又都連起來,西夏說:「這是啥?」石頭說「天。」西夏說:「呀,是七鬥星!子路你瞧瞧,誰把天這麼畫的!石頭,你怎麼知道天上有七鬥星?」石頭沒有理,又畫下方是一條魚。西夏說:「魚?」石頭說:「是地。」西夏說:「地上的魚是在水裡呀?!」石頭說:「這都是水。」西夏說:「都是水?這是什麼意思?」子路說:「小孩子畫畫,哪有那麼多意思?」西夏不再追問了,伸手撫摸石頭的腦袋,但石頭絕不讓她撫摸,子路解釋石頭最怕奶奶給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這孩子可能神經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說剪頭髮石頭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難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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