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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西夏覺得有趣,高聲問子路:「哎,高志孝是你祖上什麼人?」子路那邊沒有回聲,她又說:「一代不如一代了,祖上五世同居共一炊煙,你和慶來狗鎖晨堂一個爺爺的倒七扭八地不和!」子路還是沒有回聲,西夏就繞到碑後,要看看背面還刻字了沒有。

  西夏剛剛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見了就在面前一米處,一條巨大的黃褐色的蛇盤了篩子大一盤,而蛇盤之上竟也有一條小蛇,小蛇爬來繞去,蛇盤始終紋絲不動。西夏啊了一聲,簡直要昏厥過去,再也沒高聲問這碑子怎麼栽在這兒,只拿眼盯著蛇的動靜。但盤蛇的頭揚起來,黑裡發紅的眼睛盯了她一會兒,卻慢慢地綻開來,隨著那野棗刺叢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隨而逝。西夏受這一驚,已撲塌在地上,腦子裡方隱約想起昨夜的夢。昨夜夢裡有蛇,今早就見到真蛇,這是一種什麼現象呢?她是從來沒有過夢與現實吻合的經歷,回到高老莊竟有了這奇怪事,這其中有什麼意義嗎?西夏於是害怕起來,站起來站到野棗刺叢的對面去,看見了刺叢下面是個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鑽進了土坎下的一條裂縫裡,細細的尾巴繞了一下,幾根枯草的莖在搖曳著,似乎發出錚兒的銅音。西夏走過來,叫嚷著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卻光了半個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糞,西夏叫道:「你這在幹啥?你把屎拉在桶裡?!」子路已提了褲子,說:「拉到桶裡和尿一塊潑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說:「這肮髒不肮髒,瞧把桶沿髒成什麼樣了?!」子路說:「這有啥,尿桶是大糞世家,它是不計較衛生不衛生的!我總不能拉到地上讓別人撿拾了去?小時候,我們在野外拉了糞,又不願讓人撿拾去,就拿石頭要砸濺了的……」子路還要正經地說下去,西夏說:「那是你小時候,你現在呢,你現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來地地道道成了個農民了嘛!」子路一時怔在那裡,臉上羞紅,嚅嚅道:「……入鄉隨俗……我原本就是農民麼……你嫌了,我獨自提了去自留地。」自個兒斜著腰提桶去了。待潑了屎尿提著空桶回來,來正挑著一對籠子,手裡拿著一把小鍁從地頭過來,問:「子路,這麼早的幹啥去了?」子路說:「你拾糞的?我去自留地潑潑生尿。」來正說:「你怎麼也幹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說:「來正你說胡話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幹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還悠哉著撿拾糞呢!」一句話說得來正不好意思,說:「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麼幫他?晨堂毛病多,自個兒沒錢又愛賭又愛那個,死貓爛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說:「你見著抓的人?」來正說:「我剛才碰著禿子叔了,禿子叔說的。」子路說:「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兒有精神又去折騰,是不是派出所裡的誰個請他去辦個事兒的吧。」說罷,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過去洗了。

  但是,洗手水還沒倒,晨堂的媳婦連拉帶牽了四個孩子進了院,叫了聲:「子路哥」,就哭哭啼啼要子路救人。子路問怎麼啦,那媳婦說天麻麻亮,派出所來人把晨堂抓走了,說是晨堂昨日夜裡攔路毆打了白雲寨賣木頭的人,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子路腦子裡浮現出昨晚見到的情景,但他隱隱約約看見的好像是蔡老黑和鹿茂,倒是不曾看清有晨堂的。再要問具體些,那婆娘只是哭,左一聲右一聲求子路救人。子路就生了氣,訓斥你哭什麼,不是不去救人,得把事情弄清楚呀,那婆娘才原原本本敘述了清早發生的事。原來天一放亮,院門被打響,晨堂罵罵咧咧這麼早來敲門是趕著見閻王嗎?開門見是派出所的,罵聲就咽了下去。派出所的人是挨家查問的,要求拿出自家的搭柱要看,別人都把自己的搭柱拿出來了,惟獨晨堂拿不出來,說是他家的搭柱前幾天一直靠在院門後邊的,怎麼就不見了?派出所所長從一卷報紙裡取出已經斷了兩截的搭柱讓晨堂看,晨堂認出是自家的,就大罵誰狗日的把我的搭柱弄斷了?!所長說:「這就好了!」拿銬子銬了晨堂就回所裡去。婆娘說:「他們把晨堂銬走了,我跟著去,人家把晨堂銬在所裡的柱子上,打著問昨晚和誰一塊去打的人,天呀,晨堂嘴瞎,可他是打人的人?子路哥,這你得救他哩,咱都是本家人,過三周年他可是鞍前馬後地跑哩!」子路說:「他真的沒打人?這你要說實話,如果我去說情,不要把我也裝了進去。」婆娘說:「昨日吃完席,他就去打麻將了,他這一陣子手臭,我不讓他去,他偏要去,結果他又輸了,回來我們吵鬧了雞叫二遍,這你可以去問雙魚,雙魚一塊去打的麻將。」子路說:「他沒記性,上次為打麻將被派出所抓住,又打麻將,這話怎麼給人家說?」婆娘見子路不想去,就說:「子路哥,你臉面大,這得你去救人哩,你不在家,晨堂一年四季照顧著四嬸,昨天過事,晨堂又……」娘說:「你不要說了,是親是疏,子路能不知道?」就對子路說:「你去說說情吧,真是他打了人,還不是為了高老莊能多賣些木頭,賺幾個錢?派出所愛罰款,讓少罰幾個是了。」婆娘說「我可沒錢讓罰的!」子路說:「那我就不去了,我又是空手……」婆娘嗚地又哭起來,把鼻涕和淚往院門牆頭上抹。西夏在堂屋門口給子路招手,子路過去,西夏說:「或許晨堂真沒打人的,你去看看吧。罰不罰款這得由派出所定,你和她能說得清?」子路說:「我就是去,也得拿些禮吧?」西夏說:「你別指望讓她出禮!咱家還有煙酒,你提上不就得了?!」子路說:「咱這弄的是啥事嗎!?」西夏說:「你是教授呣!」子路就應承了,打發了婆娘回去。

  子路原打算吃過早飯後去派出所,沒想村裡十多人陸陸續續來家,對於白雲寨的人爭搶他們的生意一肚子不滿,而對於派出所這麼挨家挨戶查搭柱,抓晨堂,更是憤慨,要求子路一是去派出所把人要回來,二是給地板廠的王文龍和蘇紅談判,除了高老莊的木頭,別的地方的木頭堅決不能收購。子路從當學生到做教授,都是與書本打交道,半輩子沒有去求過人,村裡人把他看得這麼重,剛才還對晨堂老婆一肚子的怨恨,這陣又不能再作解釋,只好充了救世主,一一都應允了。眾人剛剛散去,他和西夏商量起去見了所長怎麼個說話,如果所長肯放人又如何謝人家,如果不肯放人又該尋什麼樣的理由下臺階,一樣一樣都考慮過了,子路卻說:「你也跟我一塊去吧?」西夏倒生了氣:「一個所長,有什麼害怕的,在城裡啥事都讓我出頭,回到高老莊了你還是這樣?」兩人正說著,菜花穿得鮮鮮亮亮地來找西夏,說她經蘇紅介紹要去省城一家歌廳打工呀,問西夏家的地址,得空要串串門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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