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二二


  西夏故意在土場上多呆了一會兒,天就慢慢地黑下來,有兩個小兒終經不住肉香的誘惑,又往院裡走,卻在巷道裡大叫:「龜子來了!龜子來了!」接著便有人罵:「什麼龜子來了,記著,是響器班的樂人!」小兒就又叫:「吃藥的人來了!」叭叭兩聲響,小兒多半是被打哭了,嗚嗚地,一邊跑一邊罵你媽,肏你媽!」巷道裡一罵人,這邊的孩子也罵肏你媽,別的孩子以為罵自己,就也罵,立即相互撕打開來。西夏唬這個,訓那個,好不容易平息了爭鬥,一陣咿咿呀呀的聲音傳來,先還以為迷胡叔在什麼地方又唱了,側耳聽聽,不是唱,是哭,娘也緊緊張張跑了來,說:「西夏,你快去村口接人,你幾個本家的姐姐妹子來了!」她手裡拿著一個白孝帽,戴在西夏頭上。西夏去了村口,來正的媳婦也去接人,四個女孝子,頭上都戴了白孝帽,還穿著白衫子,提著獻祭籠,打著金山銀山一類的冥器,一邊起起伏伏唱歌一樣地哭,一邊間歇了吃喝兒子女兒們走好,不要亂跑。來正的媳婦拉過獻祭籠,說:「你們來得倒早!」一個說:「不早,我們商量了在鎮東路口等著都到齊了一塊來,雪花娃娃小,走不利爽,還真怕來遲了,讓人笑話!」就問西夏是誰?來正媳婦說了,又介紹年紀大的是竹葉姐,是三伯的女兒,立春是勞鬥伯的大女兒,雪花是勞鬥伯的小女兒,麥花是晨堂的妹子。眾姊妹就拉了西夏的手,說了一番親近的話,又把小兒小女拉到身邊讓叫妗子,說:「好好學習,學好了上大學,像你舅你妗子一樣有本事!」一夥人往家去,剛進巷口,四個孝女就又咿咿呀呀哭起來。

  到了家,院子裡的人已經很多了,櫻桃樹下擺上了兩台木桌,一桌上放著鈸、鑼、鼓、板和嗩呐,一桌上放著長長短短的赤銅號角,桌前各坐了一撥人。幫忙的女人們顯得忙碌,出出進進安置桌椅,收拾碗筷,張羅著要吃晚飯呀。晨堂的媳婦是蹲在院門口剝蔥的,小女兒嚷道著吃奶,她就乍拉著手,讓孩子從懷裡掏出一咕湧軟肉,自個兒去吮,那奶倒比孩子的腦袋大。一人就說:「順女順女,你就當著這麼多人敞了懷?!」順女說:「老婆娘了,我怕啥的!」那人說:「真個沒結婚時是金奶,結了婚是銀奶,生了娃娃就成了豬奶了!」滿院子哄笑。順女就撲起來,將剝蔥的手偏在那人眼皮上抓,蔥味就辣得眼裡流淚水,說:「讓你看麼,你老婆又不是沒長……」卻不說了,急過去對娘耳語:「瘋子迷胡來了!」西夏說:「他來了好,響器班不是要吹打嗎,讓他唱『黑山白雲湫……』」娘瞪了她一眼,對順女說:「來了就讓吃飯。」門口咚的一聲,迷胡叔把背著的一件什麼東西沉重地靠放在門框處,站起來大聲說:「我也來給我四哥熱鬧熱鬧啊!」手裡拿著胡琴。來正說:「我以為你拿什麼重禮了,背一塊石頭!你真是力氣沒處使了,白日怎不來劈柴挑水呢?!」迷胡叔說:「你去瞅一瞅,那是石頭嗎,是碑子,清朝的禁山碑子!栓子打尿窖子挖出來的,我背回來了明日栽到太陽坡呀!」西夏第一個過去,說:「真還是個碑子!」但眾人都沒興趣去看,說:「迷胡叔護林負責,該表揚表揚!可你今夜卻擅離職守了麼!」迷胡叔說:「我不是要給我四哥熱鬧呀嗎?」來正說:「你不是來給你四哥熱鬧的,你是來混飯的!」迷胡叔說:「我不吃,我幾天都不吃了,順善把我糧食都偷完了,我拿啥吃的?我喝水呀!」院子裡又是一片笑。西夏卻拿了火柴,照著看那碑子,碑子高有二尺,寬不足一尺,清道光三十年立,上書:

  此地不許砍伐偷竊、放火燒山。倘不遵依,故為犯者,罰戲一台,酒三席,其樹木柴草依然賠價。特此刊石立碑告白。

  開飯了,迷胡叔就坐到了木桌邊,他果然不吃,把胡琴拉響一個曲子來。曲子拉得真好,但大家都搶著去吃飯,沒人聽。西夏就坐到了木桌邊,雙手支了腦袋聽他拉,她看見迷胡叔並不受環境影響,拉得十分專注,後來自己竟為自己的曲子感動得淚流滿面,西夏也為迷胡叔的樣子而感動得要流下淚來。娘過來把一碗飯硬要塞給他吃,他仍是搖頭不吃,娘就拉開了西夏,西夏說:「迷胡叔不是瘋子呣!」娘說:「他不是瘋子咋能把胡琴拉得自己都哭了?你越是看他,他瘋勁得才厲害哩!」

  吃罷飯,娘取了一身孝衣讓西夏去她的臥屋穿,說是過會兒孝子們要去墳上接靈呀。西夏是第一回穿孝衣,在鏡前照時,竟覺得自己是那樣俊俏,就把斜襟處的白布帶兒往緊系了系,又把劉海全塞進孝帽裡,而且覺得帽沿往下按更好看一些。門簾一挑,一個女人也穿了一身孝衣進來,西夏看時,女人中等個頭,瓜籽臉形,彎眉大眼。但那女人挑簾之際,猛地瞧見西夏在鏡前,輕輕哦了一聲,一時竟怔在那裡。西夏微笑招呼,那女人也微笑應之,然後舉頭在櫃子上邊望了一下,說句「啊,不在。」就轉身出去了。西夏清楚她在櫃子上看了那一下,連同說出的那句話,都是一種慌忙中的掩飾,一種要退走的托詞,但西夏立即驚悟:這是不是菊娃呢忙?趴在窗口,用手戳了窗紙一個窟窿看那女人,那女人鑽進了廚房,而子路忙著給兩桌樂人散完了紙煙,隨之也進了廚房。西夏估摸這八成是菊娃了,故意走出來,要往廚房裡去,屋簷下就有人指指點點,竹青已經在給她使眼兒,並招手讓她過來,西夏想:十成是菊娃了!但她偏不理會竹青,更裝出完全不曉得什麼事情的樣子,站在了廚房的門外,收拾起那一張小飯桌上的碗筷。廚房裡,菊娃是坐在了灶火口燒火,火光紅堂堂地映著她的臉,子路站在火台邊,一眼眼看著菊娃在輕聲說話。她聽見了子路在說:「你中午怎麼不回來?」菊娃說:「……我說好天黑回來,天黑人多,她就不注意我了。」

  子路說:「……她不能不回來……」菊娃說:「你也不介紹了讓我看看。」子路沒有回答,咳嗽著。菊娃的臉突然間暗下來,似乎是灶口裡的火滅了,她低了頭去吹,但怎麼吹,只是起濃煙,子路的咳嗽更厲害。菊娃從身後的牆角抓了一把麥秸,重新用火柴點了,火又一次紅亮了,但隨之是嘭的一聲,灰屑飛舞,落在孝帽和孝衣上一層黑灰,說:「我早就說過了,你會找個未婚的,果然還是個娃娃嘛!」子路又是無語,拿了抹布在灶臺上抹。菊娃說:「你去吧,別在這裡讓人笑話。」子路說:「……石頭能畫畫哩,石頭是什麼時候學的畫?」菊娃說:「你還記得我娘兒倆?!」西夏把一隻碗撞落在了地上,響聲不大,碗卻碎了一半,忙撿起來要放到窗臺上去,就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裡是不合適的,甚至偷聽人家說話似乎就有些卑鄙,便走向竹青那兒,說:「是竹青嫂子啊,你沒吃飯?」竹青說:「我肚子不饑,吃了半碗……西夏,你可不要到廚房去,你知道嗎,燒火的是菊娃,石頭他娘的。」西夏說:「是菊娃姐呀,我還真想去見見她的。」竹青說:「到底是城裡人開通!菊娃她倒應該來見你的,她現在不是高家的人了,你雖小,可你是正經的高家媳婦呀!她咋好意思回來呢?」西夏說:「我爹臨終時是她伺候的……再說,石頭叫她娘啊。」竹青說:「她對高家有啥好處,生個娃娃還是殘疾!你什麼時候了,生一個讓她瞧瞧,她或許在廈屋裡住也住不成了!」西夏從心裡厭煩說是非的女人,做出沒聽懂她的話,仰了頭看遠處夜空升起的天燈飄飄乎乎飛過來,直飛到院子的上方。她說:「啊,啊,誰放的?」竹青說:「村人為四叔做的天燈吧,你要生個娃娃哩,爭氣都要生個出來哩!」西夏說:「這麼大的天燈!」竹青咕呐了一句:「個子高的人傻。」起身卻往廚房裡去,立即廚房裡有了她大聲的說笑,西夏就看見院門口一群孩子擁進來,大叫:「狗連蛋了!狗連蛋了!」接著是狗挨揪的哀鳴聲,一隻狗被強拉到門口,狗尾處又連著另一隻狗,分頭要跑,沒法跑,前面的公狗就拖著後邊的母狗。慶來出去一頓責駡,孩子們散去,那一對狗也瘸瘸跛跛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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