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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六章

  勞鬥伯是前一年過世的,一個兒子已經分家另住了,勞鬥嬸和小兒子慶來過活,還要伺候一個九十歲的親娘,日子相當地拘謹。子路和西夏去了家裡,慶來到地板廠做工沒在,二嬸一邊用唾沫抹頭髮,一邊拉西夏往炕上坐,見西夏也跪在勞鬥伯的靈牌前磕頭,感動得說:「這是子路的新媳婦,死鬼,你瞧瞧,城裡人都給你磕頭了!」就流起淚說勞鬥伯得的是肝癌,人咋是那麼脆的,從發病到咽氣不到一個月,可憐他不想死呀,拉著我的手只流眼淚,哭叫著太壺寺的和尚春上給他相過面,說他是高夀的,罵和尚騙了他。她說著就嗚嗚哭,子路西夏也陪著掉眼淚,她就把聲住了,說:「我娃不哭了,咱都不哭了,哭也哭不回來了他,我給你們做飯去!」

  子路忙攔住不讓做,嬸嬸說:「慶來不在,我也沒錢給你,但你一定要吃口飯的,你要不吃我心裡過不去啊!」去了廚房一陣忙活。子路和西夏坐在堂屋發感慨,西夏就注意起了當堂的牆上掛有一面畫的,畫被煙火熏得黑黃,但人物造型生動,近前摸了摸,竟是布做的,子路說這是驥林娘的作品,把布剪成畫,再層層疊疊堆貼到一張整布上,叫布堆畫。西夏說:「驥林娘是誰,這麼個窮地方還有藝術人材?」子路說:「地方是好地方,只是貧富差距拉得大。」西夏說:「人人都說家鄉好,這我理解。」子路說:「好就是好。」西夏說:「好。好得我身上有了虼蚤了!」站了起來抖褲子,然後提起褲管,腿上果然有虼蚤叮的紅點,撓了撓,立即起了紅片。二嬸把鹽、辣子、醋水端上來,說雞蛋掛麵已撈到碗裡了,只是蒜沒有搗,就到窗門外掛在牆上的蒜瓣上去摘。西夏坐下看了看鹽碟和醋水碟,碟沿一圈兒黑,用手去抹,抹不掉,幾隻蒼蠅就爬過來,揮趕不退,十分勇敢。子路說:「這是飯蒼蠅。」西夏說:「蒼蠅還有飯蒼蠅?」站起來要到門口去吐痰,偶爾一回頭,瞧見了那貼著門口過去的廚房裡,兩碗撈面放在灶臺上,灶旁的土炕上卻有一個人,伸出了雞爪似的手,迅速在碗裡抓一撮面塞進了口裡。西夏幾乎要驚叫起來,但她沒有叫,返身回坐到桌邊,二嬸就把面端上來,她分不來哪一碗面是被老嶇抓吃過的,對子路說:「我不吃,你吃吧。」子路說:「不吃嬸嬸要上怪的,多少吃一點。」西夏端起碗,卻怎麼也吃不下去,隔壁的誰家小媳婦在大聲尖叫著,說是孩子履下了,接著是老太太在吃喝著狗,同時說:「狗把屎吃了,讓來舔舔娃屁股!」西夏連面帶湯全倒在了已吃了一半的子路碗裡。

  飯總算吃完,二嬸說:「再撈一碗,鍋裡有哩!」子路說:「我撐得難受了!你聽聽!」放了一個屁。子路有努屁的毛病,西夏在省城時嚴肅指責過他,但一回高老莊,毛病又來了,西夏瞪了他一眼,兩人告辭出來,子路卻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就到旁邊一個廁所去。剛站起來,三步之外另一戶人家的廁所牆頭也冒出一個腦袋,笑眯眯地說:「你吃啦?」子路說:「吃啦。」那人說:「來給你二嬸磕頭了?」子路說:「磕頭了。」那人說:「那邊站著的是你新娶的媳婦?是外國人?」子路說:「像外國人嗎?」那人說:「像!村裡有人說你閒話,我支持你哩!到底比菊娃好呣,咱這兒女人不行,生娃都是碎蛋蛋,我用了多大的勁,蠻指望要種個大瓜的,卻得了個豆兒,老婆給咱生了個三斤七兩,那長大能有我高?」說話人出了廁所走了,子路走過來還在笑,西夏間:「和那人說了什麼笑的?」子路說:「那是高老莊有名的三條腿,」西夏說:「他長三條腿?」

  子路說:「他那東西長哩,七根火柴棒長!」西夏說:「大白天說那話多難聽!二嬸還有個婆婆?」子路說:「她家有她親娘,老太太沒兒子,一直跟勞鬥伯過活的。我本來要領你去她的睡屋看看,人年紀大了,尿一把屎一把的,嫌你見了心裡不乾淨……你怎麼知道她有個娘?」西夏說:「那飯香不香?」子路說:「叫你吃不吃,做得不中看,吃著卻香呢。」西夏說:「香了就好,你去泉裡涮涮嘴去!」子路說:「牙上有菜葉子?」

  近旁有口泉,幾個孩子在那裡刮土豆皮,子路還是去那裡掬了水,咕咕嘟嘟漱了口。孩子們就都不刮土豆皮了,拿眼兒看子路,一個婦女走過來罵兒子:「叫你刮土豆皮哩,你賣什麼瓷眼兒?沒見過洗嘴嗎,你叔是城裡人洗嘴哩,又不是洗你娘的屄有什麼看的?!」

  又拜見了幾戶人家,籠裡的掛麵、點心和罐頭瓶發散得只剩下三樣了。西夏納悶竟去這麼多家,子路又吹噓高老莊十有八九都姓高,數百年前是一個先人哩,現在就到村東頭南驢伯家去。西夏一聽南驢的名字,就笑個不止,問子路是原來就叫子路呢還是後來改的?子路當然是自改的,孔丘的學生叫子路,他有文化了,他也該叫子路的。子路說:「改得怎麼樣?」西夏說:「還是叫做豬八戒的好!」走到南驢伯家前邊的柿樹下,胖得如菜甕一樣的三嬸娘正端了尿盆把生尿潑在門前的蔥壟裡,站著看了子路半會兒才看清楚,喜歡地說:「是子路呀,聽說你回來了,還尋思去找你呀的!這是你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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