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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兩人到了渡口,小水將飯給韓文舉吃罷,坐著說了一些閒話。七老漢又嚷道他心煩得很,便拉韓文舉到他家喝酒去,讓小水就守候在船上,替伯伯擺渡。

  小水在船上呆了一會兒,天色向晚。就無人擺渡了,且河面上漸漸起了風,颼颼地發冷,她就緊了緊衣服,收縮著身子靠在了艙門口胡思亂想。一會兒想著了金狗,一會兒又想著了蔡大安,一會兒又想著了公公和七老漢的話,心裡倒是十分之慌。對於眼下的情況,她也一時糊塗了,一時清白,清白了又複糊塗去。後來,她就竭力什麼也不去想,微微閉上眼睛靜坐。突然,她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極特別,心裡就驚道:是機動船的開動聲嗎?極目向州河的下游看去,果然那裡就出現了一隻機動船,這船好大,是梭子船的十倍,一律鐵皮包裹,又塗了紅的顏色,金狗似乎就在船頭站著。那船一直開到渡口,金狗就走近來說:「小水,你快來瞧瞧,這機動船怎麼樣?州河上從來沒有行過這種船哩!」小水也激動了,問這船裝貨能裝多少貨,運人能盛多少人?金狗給她說了,她樂得直跳!後來卻又有了銀獅,附在她耳邊說:「嫂子,還有一大喜哩!」小水問:「什麼大喜?」銀獅說:「白石寨在全縣搞民意測驗,選舉縣長哩,你要當夫人了!」小水不解,問:「我怎麼成夫人了?」銀獅說:「做女人的名分多哩,你要嫁的是農民,你就被稱做老婆,你要嫁給機關幹部,你就被稱做愛人,你要嫁給當官的了,你就被稱做夫人了!」小水叫道:「是金狗選為縣長了?!」她就看金狗,金狗卻笑而不答。梅花鹿就說:「嫂子,金狗哥當了縣長,可不能『人人都當官,當官都一般』呀,別一上去就忘了咱這些平民百姓!鞏家、田家的人就是當了官才慢慢變成壞人的呀!」小水說:「他金狗真要那樣,我可不依哩!金狗,你說說你會變嗎?」金狗說:「你瞧,我能當官嗎?」銀獅說:「金狗你別再猶豫,能當就當!」小水也就說:「銀獅這話對哩!正因為你沒有當官,沒有權力,所以你就是當了記者,你最後還不是又被擠下來了嗎?大空他想鬧事,他走的是邪門歪道,就是真有一天讓他也當官了,他也會和田家、鞏家人一樣的!」金狗再沒有說什麼,倏忽又在機動船上了,他不知扳動了一下什麼東西,機動船就發動起來了,直喊他們都坐上去。銀獅、梅花鹿拉著小水往上坐,那機動船就開了,開得飛快,像是在水皮子上飄。小水就覺得頭暈,想嘔吐,一吐果然就吐出許多污穢來。金狗便讓銀獅去開,他將小水抱在懷裡,讓她往前看,不要眼睛看水面。那船就順著州河一直往下開,到了一個地方又是一個地方,灣裡的水好深呀,好清呀,金狗、梅花鹿和她就一齊探出身子去掬水,但是糟了,他們全落進了水裡,她一下子像掉進了冰窖,渾身肉像刀割一樣疼,等浮上來,金狗他們卻不見了,她大聲叫起來:「金狗——金狗——」這叫聲使小水一下子跳起來,才發現她孤零零地坐在渡船上,四周一片寂靜,滿河星月,河水在沉沉地流。

  小水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問道:「是我在做了夢嗎?」同時聽到了不靜崗寺裡的鐘聲,方證實自己剛才是真的做了一個夢。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卻覺得這夢做得好奇怪,便再一次回憶夢的過程,陡然間又有一種心思襲上心頭,越發是慌了。便急急走回家去,孩子已經醒了,手腳蹬著亂哭,就一邊餵奶哄著,一邊還想著夢裡的事,就立即決定去不靜崗和尚那兒,讓和尚幫她拆拆這夢,或者爻爻金狗他們買機動船的命運如何?

  到了不靜崗,寺門關著,隱隱傳來木魚之聲,敲了數下,木門咿呀打開一縫,明月下探出一個小禿腦袋。小水與這些和尚熟,問道:「你的師父做功課嗎?」

  小和尚說:「你是找他問什麼事嗎?」

  小水說:「是的,你去請他出來一下行嗎?」

  小和尚就說:「師父往北山化緣去了,他臨走時說,你要來找他,就讓你去百神洞村問陰陽師。」

  小水驚道:「他怎麼知道我來找他?」

  小和尚笑而不答,一聲阿彌陀佛,縮頭進去將門關了。小水返身回來,想這和尚倒也精明,既然他讓她去百神洞村找陰陽師,其中必有蹊蹺,便懷抱了小兒到了渡口。伯伯喝酒還未回來,將跟她的黃狗留在渡口,她則解了船繩,點篙順水而下,一路往百神洞村去。

  百神洞村在下河八裡處。南岸山勢從巫嶺而上,忽若蜂腰,突結崗巒為一小村。村後崗頂有一洞。窈深非常,自上而下,頂上有一孔,上漏天光,中有乳滴石,酷似百神像。初,有雲遊和尚,一瓢一笠至此,募造浮屠七級,高三丈餘,一日登塔留偈雲:「浮屠本無級,州河距有沙,眼前靈光現,不待千年花」,奄然而化。後塔遭雷擊,石洞荒廢,不靜崗寺裡又興了香火,這裡便無人理會了。這一兩年,這小村卻出了一陰陽師,善看風水,拆字畫符,名聲鵲起。洋洋湯湯的州河裡,小水撐船到了崗巒下,將船泊在一個石灣窩裡,踏著月色沿那一節石級進了村子。村子僅五戶人家,中間一戶窗上透光,正是陰陽師家。小水是認得這陰陽師的,當年麻子外爺和福運以及大空的墳宅方位就是小水陪七老漢一塊來請著去選擇的。但陰陽師認不得小水,以前每次來,她都是把船撐到河邊,讓七老漢去拜請的,七老漢也從未向陰陽師介紹過她。小水在門前遲疑了半晌,終充著膽子推門進去,屋裡卻早有了四五個人,見她進去,忽地將燈吹了,月光反映在石牆上,唯看見各人閃著青亮的臉。立即有人問道:「你是什麼人,來這兒做甚?」小水毛骨悚然,很快明白這些人必是求陰陽師算卦畫符的,便說道:「我來找師父的,不靜崗的和尚讓我來的。」便有一人叫道:「我還以為你是來砸攤的!」旋即燈被點亮,小水才看清此人瘦身高個,突眉深眼,下巴上有一豆大黑痣,正是陰陽師。

  陰陽師說道:「你來找我是去看風水,還是禳治病災?」

  小水則一時不知所措,倒後悔自己怎麼竟到這地方來。陰陽師又問道:「那麼,你是來問事了?」

  小水點點頭,懷裡的小兒啼哭起來,忙在一石板上坐下,將奶頭塞在小兒口中。陰陽師就說:「那好,你先坐著。」便同一婆子抬了一個篩面的羅在一盤細沙上晃來晃去,眾人全屏了氣息,伸長脖子看那羅動。到此時,小水方明白他們在扶乩,也不再說什麼,靜靜地看著房子,聽陰陽師含糊不清的禱詞,同時聽到崗下州河的水聲。

  約摸一頓飯時,扶乩事畢,三四個人起身走了,石屋裡只剩下陰陽師和一肥胖如八鬥甕般的老婆子。陰陽師問起小水求問何事?小水便將金狗買機動船一事絮絮說過,詢問州河裡有了機動船是好事是壞事,金狗他們要幹的大事是成功是失敗,金狗往後是有福有禍?

  陰陽師就說:「你就是小水吧?」

  小水說:「師父怎地知道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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