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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第三十二章

  州河在清靜了幾十年後,重新有了船行,一行開就再也安然不下來了。吃水上飯的人越來越多,東陽縣的,慶亭縣的,甚至州城附近的那些種莊稼的,一杆獵槍在山上吃飯的,或那些做了城鎮攤鋪買賣又破了產的,都雲集到州河來。水上的好手在兩岔鎮,「浪裡蛟」卻全在仙遊川。可是,幾年裡的水上飯,皆在閻王爺的飯鍋裡搶吃的,於是有的發了財,有的折了本,有的發了財後破的產,有的破了產後又翻上來再發了財。但見仙遊川的村裡,新屋不停地在蓋,新屋的主人卻常易其姓。新屋易姓有的是大大小小一齊走,一齊來,有的則只換一個男人,男人死在了河上。鞏家和田家的人多是在外工作,那些年裡是雜姓人養活幹部的家屬,現在反倒鞏家、田家的小夥要比雜姓的多起來。這實在是悲慘的事。仙遊川的人越來越多地咒詛州河,但還得咬了牙子吃水上的飯,如要賭一樣全紅了眼,全豁出去了,拿一切前途、命運和性命去「碰」那一點希望了!七老漢是最早洗手不幹的人,一是看不慣一些世事,二是年歲不饒人,三是被災事嚇怯,將錢財看淡,就在山上砍荊條、割龍鬚草混度日月。到後,那些上了年紀的,傷了身子某一部分的,就做河運事業的輔助性的買賣:開辦小本的飯店呀,旅店呀,小的零碎雜貨鋪呀。幾何時,這流氓、盜竊、暗娼、二流子也糞中蒼蠅一樣產生了。州河兩岸再也不是往昔的州河了,家家出門要上鎖,晚上睡覺了關起門還要下賊關。都養狗,見人就咬,無人有風吹草動也咬,一家一咬,家家都咬。門上來了人,再也不會熱情招呼,讓吃讓喝,勉強使其在門前的捶布石上坐了,主人的一雙眼睛便一直盯著來人,懷疑稍不注意,這人就會將簷簸上的一件東西,或者一串煙葉,或者一吊辣椒拿了去。純樸的世風每況愈下,人情淡薄,形勢繁囂。韓文舉就在渡口上一邊和寺裡的和尚吃酒,一邊說經論佛,神色莊重,態度嚴肅。河面上行來一隻船,有人喊:「韓老伯伯,你真活得要做神仙!你知道嗎,鎮上王老八的女子又被一個外地人拐走了!你是本地一老,你也不出面想想辦法,你老了不稀罕女人了,讓我們都當光棍嗎?」

  韓文舉說:「王老八的家我哪兒不清楚?羞醜他王家,也羞醜了咱兩岔鄉!王老八的女子也是少數,怎麼能生人生事地就收他在家做活?一個青春,一個年少,這不是乾柴遇著了明火?!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幾十年的五穀,什麼也不管!這下好了,女子跟著野漢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水子頂什麼用?能來的都來吧,能掙錢的就掙,掙了錢要走就走吧!過去是說錢難掙,屎難吃,現在是屎難吃,錢好掙,有能耐的就去掙啊!小子,可你得記著一條,錢在世上是有定數的,沒錢你受罪,錢多了錢又不是你的了!」

  船上人說:「韓老伯伯這話也對!可你怎不就去管管?你給鄉政府書記談談,書記又不是田中正了,你讓他出面也整頓整頓!」

  韓文舉說:「要我去管?你韓老伯伯可沒了那份心勁!新任書記既然官冊上注了他的名字,月月拿了國家工資,他有他的政績要建哩。州河上七奇八怪,各色人等,你管誰去?造下孽的他自己去難受,行下善的他自己去享福,我落個兩袖清風,心底空靜,倒能天增歲月人添壽!現在是風刮亂絲不見頭,顛三倒四犯憂愁,慢從疑來頭有緒,急促反惹不自由!」

  船上人就罵道:「這韓文舉老螃蟹,好強了一輩子到老卻跟禿驢和尚學得一腔歪調!」這話當然罵得很低,韓文舉是聽不到的。韓文舉聽到的倒是這些人又說:「韓老伯伯,你當然會說這般話的,金狗、銀獅、梅花鹿,州河上三件寶啊,又有小水在白石寨,你家裡是有了錢嘛,所以你能心底淡和,活得清閒嘛!」

  韓文舉生了氣,說:「你真你老娘放狗屁!正因為金狗銀獅梅花鹿是州河三件寶,我韓文舉才認和尚認佛!你小子年輕氣盛,你是不懂的,紅薯熟了才是軟的,樹枝子枯了才是發硬,你懂得這道理嗎?人人都說神仙好,可就是酒色財氣忘不了!」

  他這一說,船上人就哈哈笑,韓文舉方明白自己手裡正端著酒杯,立即就說:「你們笑什麼?酒是指酒後喪德,韓文舉喝醉酒喪過德沒?金狗是掙了錢,人旺財不旺,財旺人不旺,小水也就害了一夏的病,腰疼得直不起,鴻鵬也拉肚子住了一個月醫院。話說回來,要不是我在渡口上積德行善,天地人和,真不知這家又該出什麼事了!」

  船上人本是河上生活寂寞,成心逗逗韓文舉的話解悶的,沒想這老傢伙倒話多的煩膩,又是人不愛聽的,就呼哨一聲,招呼了前後左右的船隻一排兒下行去。韓文舉不感到難堪,仍又罵了一通金狗不聽他的話,卻又站在船頭喊:「七娃子,牛子,到河上見著金狗了,讓他也回來,大空『浮丘』一年了,得給下葬了!再給他說,他不想我了,我還想他哩,他將來也是要做老人的,老了沒人理是什麼滋味?!」

  船上人就笑了,七娃子說:「你罵金狗,倒這麼想他?你這個心裡一套嘴上一套的老不死!」

  韓文舉看著船漸漸遠去,還在罵金狗:「我賤就賤在這裡,誰讓他做我的女婿哩!」

  這支船隊這一日黃昏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門外的渡口上沒有碰見金狗,卻看見了銀獅和梅花鹿。銀獅是兩岔鎮上人,二十七歲,卻少年白頭,太陽下銀光閃閃的。梅花鹿則是白石寨城北門外杜家村人,小時患過皮癬,落得一身疤斑。當時船上人就問起金狗,銀獅和梅花鹿說:「尋我大哥做甚?他前日去州河口市了!」

  船上人說:「他老泰山伯說是想金狗,金狗也久不回去看看,又到那麼遠的市上去,做大生意了?!」

  銀獅說:「韓伯伯也是老得作怪!金狗把錢捎給他了,有吃的有喝的又跟著那老和尚還嫌寂寞?金狗是去聯繫機動船了,州河口市有,聯繫好了買回來,讓韓伯伯整日整夜坐上,看他還舍不捨得那只破渡船!」

  船上的人都噤口不語,他們在想他們的心事:這金狗、銀獅、梅花鹿真是州河上的奇才怪物,竟鬧騰著又買機動船了!心裡就起了醋意,故意再說:「韓伯說雷大空『浮丘』期到了,叫金狗回去看日子下葬,別發了財忘了那個雷大空!」

  銀獅聽不來話中話,梅花鹿卻聽懂了,黑了臉說:「忘不了雷大空的!雷大空也算是州河上的人物,他倒給我們開了個路子!可他死也死得應該,誰叫他為了掙錢就胡來,犯了共產黨的王法?!」

  第二天,銀獅、梅花鹿也就下州河口市去找金狗了。

  這是後一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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