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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金狗說:「這誰要也不給,說不定以後有用。你不要怕,無論天塌地陷都與你無關,你這幾天好好經管孩子,我打聽打聽事情的內幕再說下一步吧。」

  經過瞭解,金狗才知道大空他們犯案,還是那批松樹種子引起的。原來這批種子已經腐爛,大空和山西方面採購員談生意時,送了採購員二千元。種子到了山西,那邊也沒有作試驗就入了庫,後除了林場育了三畝苗圃外,其餘全部用飛機播撒到上千畝山上。但三畝苗圃到期卻全沒有出苗,刨開看時種子已發黴了。結果山西方面就到省城告狀,省委領導大怒,責令查處,嚴加懲辦,雷大空就在州城被逮捕了,押回白石寨,現正在審理。

  金狗知道雷大空這下是全完了,對小水說:「這不怨天不怪地,全是他的罪了!眼下這裡亂糟糟的,公司裡又不能住,你還是和孩子先回村去吧。」

  金狗把小水和孩子送回仙遊川後,第五天裡,公安局將他也逮捕了。罪狀是受賄一萬二千元,為雷大空進行宣傳,喪失了一個新聞記者的職業道德,是新聞戰線的敗類!

  消息像炸彈一樣炸開,震動了白石寨,也震動了全地區。這天夜裡,小水正在吃晚飯,金狗爹氣急敗壞跑來找小水,兩人各抱頭大哭,不知如何是好。後半夜,韓文舉就叫了七老漢,撐了渡口上那只船,幾個人下行到了白石寨。

  這夥村民在白石寨無親無故無熟人相識,白日在寨城裡四處打探情況,晚上就歇身船上。情況每日都在變化,後來就打聽到在監獄裡雷大空是極坦白交代的,用不著軟硬兼施,他將要說的全說出來,似乎他幹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準備了有今日,記性好得令人吃驚。審理案件的人喜出望外,但不久就大驚失色,因為雷大空交代的與他犯罪有關的,也就是說被他拉下水的竟是白石寨縣大小幹部二十多人,其中包括縣委田有善,也包括公安局長。審理人拍著桌子大發雷霆:「雷大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說話要負責任,不能瘋狗亂咬!」雷大空說:「當然實事求是,我怎麼不說也有你呢?」他一一說出某年某月某日誰怎樣收下他的東西,又怎樣為他開了方便之門。筆錄送給了局長,局長哈哈大笑,說:「目前的階級鬥爭複雜就複雜在這裡,罪犯這麼一咬,把水攪渾,故意要看我們共產黨人的笑話啊!」又將這事彙報給田有善,從此親自審理雷大空一案,讓繼續交待。雷大空就又一一說出這個公司與州城的鞏專員女婿的關係。這一缺口打開,連連深挖,好多問題就牽連了鞏專員和在州城工作的許多鞏家派人。於是,白石寨公安局、縣委經過材料整理,撕毀了雷大空關於交待白石寨田家派受賄的名單,而其餘的全彙報給了上級。立即社會上傳開。雷大空之所以世事鬧得這麼大,原來後臺在地區,鞏家的人差不多的都受過他的賄,大開了綠燈。

  而金狗的被捕,則是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的賬單上查出證據的:他受賄了一萬二千元。金狗分辯:這一萬元是雷大空他們贊助給州城報社「青年記者學會」的,那二千元他是借的,且打有借條。回答他的卻是:雷大空為什麼要贊助你們?金狗當即指出雷大空贊助的不僅僅是記者學會一家,他贊助的單位多,光給城關小學就贊助了七萬,而縣委是極力表彰嘉獎,並指令寫報道的。恰恰是他金狗持不同意見,寫了另一種反對文章的,這文章仍在州城報社領導手裡,整個「青年記者學會」的同志可以作證。如此分辯,這一條罪狀就不了了之了

  。但又認定他私人借了二千元,雖說是借,這明明是手段,是劉備借了荊州,是一種受賄的狡猾形式。金狗有口說不出,只喊冤枉,可一次審理之後,他就被關在號子裡再也沒有過問了。

  小水、韓文舉和金狗老爹愈是不停地聽到這些消息,愈是心急如焚,輪番到公安局、檢察院去,但接待室的人一見他們就推將出來,拒之不理。一日又去了,公安局的人說:「給他送幾件衣服吧。怎麼他的病還這麼多,一條肋子也那樣的不好!」小水當下就哭了,跑到街上商店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幾大包蛋糕和一條煙,交給那人。那人接了衣服,竟將蛋糕和煙丟在地上,說:「呵,他是來坐牢的,可不是來採訪的啊?!」回到船上,小水就哭得淚人一般,說:「金狗叔身體那麼好,怎麼就病了?還說一條肋子不好,這明明是他們在打他嘛,將他打壞了嘛!」矮子畫匠渾身篩糠一般,嘴唇顫顫地說不出話來,兩行老淚只是往下流。韓文舉說:「上一次為了大空的事,金狗是得罪了那些人,他這幾年當記者,又沖了人家許多不是,今日犯在人家手裡,能不打他出氣嗎?」小水說:「這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在裡邊受虧啊!」矮子畫匠就說:「咱去給田中正說說情吧,他與縣上人熟,讓他去通融通融。」小水說:「你這也是糊塗了,你去請田中正就等於給雞請黃鼠狼子嘛!」三人苦於無計,又默默悲傷了一陣,直坐到月亮斜斜地墜到岸上高低不平的小閣樓子後邊了,小水說:「你們先睡吧,上了年紀的人身子也不敢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去到東門口樊伯那兒走一趟。」矮子畫匠說:「夜這麼深了,你去那兒幹啥?」小水說:「我外爺在的時候,常去樊伯的酒鋪買酒,我也與他熟,以前聽他說過他的一個老表在看守所工作,看他有沒有什麼法兒?」韓文舉歎了一口氣,說:「唉,那是一般工作人員,他能有什麼法兒?你去吧,問問也好。」

  小水出了船艙,月亮已經下落,夜黑漆漆的,風把她的衣服撩起來,一股寒氣直從後背上鑽進去,她打了一個冷顫。從搭在船頭的木板上走過去,看見星星都沉在水裡,水還在活活地流。上了岸,寨城門洞裡沒有燈,黑咚咚地怕人,捏一塊石頭在手裡,慢慢盯住那門洞往前走,就看見在門洞微亮的那一頭,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靠在那裡,同時有一個更黑的東西在纏附著,像竹籬插在水裡似的有著軟軟的搖動……她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是什麼,故意咳嗽了一聲。那一白一黑的影子突然分開,又很快攏在一起沒有了,聽見在門洞後的樹林子裡哧哧地笑。不知怎麼,小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州河灘上的事。她立即將手中的石頭狠狠砸出去,石頭在寨城的牆上碎裂了,爆響了。進了寨城門洞,街上的路燈稀稀落落,為了省電,夜裡的路燈是隔三個四個才亮一盞的,有了燈,街上就有了一層淡淡的藍霧,如炊煙彌漫,一切皆浸在飄渺之中,而樹叢中的路燈,在那一圈範圍中,樹葉是那麼綠,那麼鮮,燈是那麼淨,那麼亮。小水走著走著,胸部就憋起來,憋得難受,小鴻鵬還放在經管的人家那兒,她已經多日未去照看,這奶就飽得疼痛,遂立於一棵樹下,背過身將奶汁擠流在樹上。

  天明的時候,小水回到了船上,她告訴伯伯和金狗爹:酒鋪樊伯答應去看守所,他的老表已提拔為看守所長,而且為犯人做飯、送飯的,也有一個是他老表同村的小夥兒。三個人匆匆在城內小吃攤上吃了一點東西,就趕到東門口樊家酒館。

  樊伯一早去了看守所,人還沒有回來,三人就坐著等,小水又去買了許多東西來。半早晨,樊伯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那個看守所長和送飯的,介紹後,韓文舉就說了許多感恩戴德之話,又訴說了金狗的冤情。

  看守所長說:「我老表把什麼都對我說了,金狗我以前也認識,他小夥子就是太氣盛,那地方不是氣盛的地方呀!」

  小水就詢問金狗的傷情,求看守所長能在裡邊關照關照。看守所長說:「看樣子,金狗是得罪的人多了……你們也不要太傷心,我也會想辦法照顧他的,可以讓他在號子裡不受同號犯人打。」

  韓文舉說:「犯人還打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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