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浮躁 >
七十八


  到了第六天,福運和大空果然從州河口市返回來,雷大空就掏錢招待了三人看了一場花鼓戲,戲名是《劉海戲金蟾》,雷大空一邊看一邊低聲說:「金狗,我這下真把你服了,要是在梁山泊,你就是宋江,我只是李逵,要是在戲裡,你就是元帥,我只是先鋒!這下看他田中正還有什麼猴耍?」

  金狗說:「田中正是條毒蟲,他知道內情後是不肯甘休的。他要以河運隊作為往上爬的梯子,咱們不妨給他個釜底抽薪,你們回去全力把排撐好,河運隊那邊這次一罰款,人心一亂,說不定好多人又要來和你們合夥了!」

  果然正是如此,河運隊的木材船被扣以後,最後縣委沒給以什麼處分,但被工商管理局重重罰了款,船工們就人心浮動,有幾戶退了出來加入了福運的排上。田中正一氣之下,甩手再不管河運隊的事,一連半月內只是去打獵。打獵可以瘋狂人心,田中正在深山梢林裡大喊大叫,野得眼睛都紅了,竟端槍把一隻放牧的羊當做野羊連打了七槍!

  打獵回來,他一下子卻極度頹廢下來,也不開會,連報紙也懶得去看,整日在鎮上、村上轉悠,竟偷偷到陸翠翠的墳上去了幾次。

  此日,小水獨自在家坐著,門口的狗一個勁地叫。出來看時,狗咬得田中正挪不開步。小水喝退了狗。田中正緊張得出了一頭汗,尷尬地說:「這瞎狗真是不識好人!小水,福運在家嗎?」

  小水說:「田書記家裡坐吧,福運下河去了,你找他有事嗎?」

  田中正說:「福運這憨人憨福啊,撐了船運氣倒好,近一個時期把錢掙了吧?」

  小水說:「他就是捨得出氣力!」

  福運走後,小水就安裝了織布機,坐上去,踏動雲板,來回梭子,將布機擺弄得哐哐作響,頭一天就織出一丈五尺。第二天又織出一丈八尺。第三天中午,伯伯吃了飯又去了渡口,小水將鍋碗泡著未洗,就又上了布機。西斜的陽光正睡在門道,刺得眼睛看不清布面,小水就把布機移了方向,一面讓微風悠悠吹進來,一面想著州河裡行船的福運,一面想著白石寨的金狗,不知道福運去了金狗那裡沒有,手腳就慢下來,梭子掉到地上了。

  小水彎了腰去撿梭子,有人卻從後邊抱住了她,氣力很大,是把她端起來的。小水就說:「你瘋了,大天白日的!」抱她的卻並不說話,徑往炕邊去。小水便罵道:「撐了一天排,還不累嗎?不是說四天才回來?放下,急死了你!」回轉頭來,小水一下子驚呆了,抱他的是田中正!就變臉罵道:「你,你這是幹啥,你枉當了個書記!」

  田中正說:「福運那呆子不在,我還不該來嗎?你罵得好,書記也是人呀!」就將小水擁倒在炕,那一張嘴在小水的臉上咬。

  小水一把把他的臉抓破了。田中正松了手,在屋角找了些雞絨毛粘在破傷上,卻還不走,說:「小水,你別正經,我已經聽英英說過了,你沒和福運結婚前,就和金狗有過這事。你什麼世事沒見過?能和一個人,就不能和第二個第三個?你跟了他福運,使他已經知福了,你還怕他嗎?」

  小水氣得渾身打抖,站在板櫃前,手裡抓了一個瓦罐,說:「你別胡說八道,我小水和你侄女英英是同學,年紀一般大,你這樣做心裡不虧嗎?你給我出去,永不要進我家門,我小水念你是有皮有臉的人,這口氣也就忍了,你要敢近來,我這罐子就甩過去,你要不怕丟你的書記,我也就不要我這小命了!」雙眉豎起,威武不可侵犯。

  田中正當下噎住了,笑道:「小水,你別這樣唬我,你這樣的女人我也見得多了!好吧,我田中正也不是小年輕強著來,那也沒意思。你好好想想,我晚上再來吧,說句口大的話,今日不行,有明日,明日不行有後日,只要是我田中正管轄的地方,沒有我看上的女人不讓她服服帖帖的。」掏出十元錢,放在布機上走了。

  田中正一走,小水周身發軟,坐在了櫃前的地上,後怕得頭皮發酥發麻,無聲的眼淚就一顆一顆掉下來。後來,狗從村外遊轉回來,一進門偎在她身邊討好,她突然舉拳就打,罵道:「你死到哪兒去了?該你在家時你不在家!我養你光能吃飯嗎?!」狗挨了打,莫名其妙,躲在屋角嗷嗷地叫。

  天黃昏,伯伯回來吃飯了,瞧見小水惶恐的神色,問是怎麼啦?小水面對著老人,欲言又止,想:這事怎麼給他說呢?再說,他田中正是人,我也是人,只要我拒不同意,他總不能拿刀殺了剮了我,就是他動武,一個人對付一個人,我小水也不是軟作人!就對伯伯說:「沒事,你夜裡還去渡口嗎?」韓文舉說:「去渡口。」小水就說:「福運走時是說四天后回來嗎?」韓文舉說:「說的是四天。布織得多少了?」小水說:「織了五丈多。伯伯,福運不在,你夜裡不離渡口,你就自己經管自己,沒人擺渡了,你少喝兩盅酒就歇下,莫要醉倒了沒人知曉,或者醉沉了,岸上有人要搭船叫不應,讓人家罵你。」意思是要韓文舉夜裡注意點,她這邊一旦有了什麼,呐喊也可聽見。吃畢飯送伯伯下河去了。

  韓文舉一走,小水見天並不漆黑,進門就將狗用繩子拴在門外臺階上,讓它好好廝守,再關了門,下了橫杠,橫杠下又頂了燒炕棍,方上炕去睡。卻怎麼也睡不著,心裡忐忑不甯,支了耳朵聽外邊動靜。後來聽得不靜崗方向有了沉沉的鐘聲,和尚是該做晚課了,幾聲挺長的牛的叫聲,誰家的女人在呐喊玩耍的兒子,罵著:「天黑了,還死在外邊不睡覺嗎?」接著一切就靜下來,有老鼠在梁上跑動,咬得吱吱地響。突然就有了腳步聲,一直到了門口,狗叫了一聲,卻再無聲息,門環就搖動了。「小水,開門,這麼早就睡下了?」

  小水聽得出來,敲門的是福運。福運回來啦!她忽地跳下炕,聲顫著問:「福運,是福運嗎?」

  福運在門外說:「是我,我的聲也聽不出來嗎?」

  小水一開門,一下子撲在福運懷裡,激動得又摟又抱。極端的熱情,使福運很是高興,也用嘴上硬鬍子紮她的臉,卻有些納悶,說:「你今日怎麼啦,三天不見就想得這樣?快鬆開手,大空一會兒就來了!」

  小水臉色漲得通紅,問:「你不是說四天嗎,怎麼就回來了,有什麼預兆嗎?你回來得真好,你怎麼就回來了?!」

  福運說:「你怎麼啦,小水,有什麼事了?」

  小水忽兒眼淚汪汪,又撲在福運懷裡連打帶搡,只是愛憐不夠,說她今日才覺得男人的重要,再笨再呆的男人,只要在家,女人就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竟要福運答應她,以後不要去撐排了,在家守著她。

  福運就笑了:「不撐排幹什麼呀?老夫老妻的了……」

  小水就將白天發生的事說給福運,福運不聽還罷了,聽了粗聲吼道:「田中正,我×你娘的,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你敢在村裡耍騷!」

  恰這時雷大空進門,聽說了,也罵了個田中正人經八輩。小水說:「好了,你們都回來了,我就什麼也不怕了,讓他田中正來吧,看他還敢對我說什麼?」

  福運說:「來了都不理,茶水也不給他倒,讓他自己臉上發燒去!」

  大空說:「這倒便宜他了!這號人吃硬不吃軟,咱不治治他,他不在咱家幹壞事,也會害別人的!」

  小水問:「你有啥辦法?」

  大空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