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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石華得罪了金狗之後,親自到報社找金狗道歉,且讓老襲三天兩頭來報社邀請金狗去他們家。金狗面對著石華的熱情,老襲的厚道,他只得又去了。去了,盼家裡只有石華一人,見了石華,卻又盼望她的丈夫也在。若是丈夫在,他就顯得十分輕鬆,真心實意給他講授新聞的寫法,或者和他認真談論時情世態,說到家庭,這丈夫就很關心英英的事,金狗也就把英英新近的來信交給他看。信上,英英為金狗成名反復祝賀,但卻也轉達了田中正的態度,說:但這樣的事件,也不可做得過分,據說那一篇文章使東陽縣委進行了改組,縣委書記被撤銷了黨內職務,質問金狗:「想沒想那一家人從此就毀了呢?」金狗罵道:「縣委書記一家人毀了,可她想沒想在東陽縣裡有多少農民怎麼過活?!」老襲見金狗火又上來,勸慰了一番,也說了英英許多不是,他以過來人的經驗,談論選愛人的標準一定要善良,「就說石華吧,我是很滿意的,她文化不高,從小也嬌慣了,可她不俗氣,在家裡一是作風問題,二是錢財問題,我是絕對放心的!妻子就是妻子,她不應該是個庸俗鬼,也不應該是個政治家!」金狗立即臉色臊紅,心虛得不敢看對方的眼,推說頭痛,躺到床上睡去。

  當石華和丈夫再一次來到報社叫他去他們家過星期天的時候,他們才知道金狗已經不在報社了。金狗要求離開州城,自願到白石寨記者站去任駐站記者了。

  石華久久愣在那裡,目光暗然失色。金狗走了,他全是為著她而走掉的!她失去了金狗,也失去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愛。

  兩顆三顆大的淚珠子掉下來,她喃喃地說:「他走了。」

  老襲說:「走了。他怎麼不給咱說一聲就走了?」

  金狗離開了州城,白石寨的空氣和記者站的工作,是最宜於他的,他又走動於熟悉得如掌上紋路一樣的寨城的大街小巷。到了白石寨的第一個下午,他就去了南街小巷的鐵匠鋪。鋪門關閉著,左鄰右舍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盯著他,使他渾身如落了一層麥芒一樣難受。硬著臉皮打問小水,回答的竟是麻子鐵匠一死,小水就回仙遊川再沒來住了。金狗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信,小水壓根兒就見也沒見!他喟歎了一聲,默默地回去了。可是,就在多少個夜晚,他不自覺地常常就走到這裡來,佇立在鐵匠鋪的門前,呆看著當年生火打鐵的爐子的土坯台和那一根孤零零的安鐵砧的木樁。經過接觸了英英,接觸了石華,他原本是要忘卻小水的,但菩薩般的小水卻愈來愈在他心上變得神聖和崇高。他主動離開了州城,到白石寨來,是自己的事業,是這裡的耿耿于懷的現實生活,把他從香水的誘惑中拉了回來,他也有自信在這裡可以同田家人較量一番了。但是,他需要有支撐精神的東西,不能不想起小水啊!金狗默默地站在鐵匠鋪前,站得雙腿都困酸了,就轉身到寨城南門外的州河岸上去。船全泊在渡口,撐船的人都睡了,月光下一江灰白,萬籟俱靜,傷感雖是傷感,但他聞到了州河水面的腥味和水草的腐敗味。這條河上,運行的是他熟悉的船隻和熟悉的人,或許在哪一日,梭子船上將會坐著福運和他的老婆吧?

  金狗並沒有把他到記者站的消息告訴爹和英英,他依舊用著報社的信封,給英英去了一信,十分明確地告訴她:他們的婚事不可能繼續下去,否則,勉強將來結婚,家庭也是不會幸福的。

  不久,報社卻轉來了一封信,是英英寫給報社領導的,內容是控告金狗昧了良心,進州城後見異思遷,拋棄在鄉下的未婚妻,要求組織上給以批評教育,或許讓金狗退回農村。報社領導附有一信,狠狠指責了金狗的不是,令他端正思想,不要背上名記者的包袱就不那麼嚴肅對待自己的愛情生活。同時,又反復說明作為領導,他是很珍惜金狗的人才的,所以已經給英英回了一信,答應調解,明確回復退金狗回農村是不可能的。金狗看罷信,便去買了一瓶酒獨自喝醉,哈哈大笑道:「行呀,英英,這才是你真正的英英!」

  金狗於第二天就趕回到了不靜崗。

  兒子的回鄉,畫匠老爹喜不自禁,當時正為一家新墓樓面上畫流雲紋,得到消息,跑回家來,直罵道:「你當了大記者了,吃國家飯了,你還認得你爹嗎?你回來幹啥,你爹死了你也不要回來嘛!」

  金狗笑著從提兜裡掏出給爹買的新衣新鞋,爹說:「就這些?」

  金狗說:「爹還嫌少嗎?」

  爹說:「怎不見給英英買的?給英英爹怎不買些好煙葉呢?」

  金狗說:「她是她,我是我,給她買什麼!」

  爹罵道:「放你娘屁!英英來給我訴苦了,你怎麼待人家那樣?英英是什麼家世,又是什麼人才,自你走後,人家十天八天就來家一趟,幫我做這樣幹那樣……我告訴你,鄉里找一個媳婦要給人家多少錢,要給人家家裡幹多少活,就這也得順人家毛兒撲朔,你別以為你工作了,不愁找不下媳婦,為難英英!你要做了陳世美,千人罵萬人唾的!你聽我說,快去商店買些東西,到田家去,今早我瞧見英英也從鎮上回家了呢!」

  金狗硬是不去。

  金狗回村,有人就去兩岔鎮鄉政府說知給了田中正。田中正正在辦公室裡為縣委起草一份關於河運隊的經驗材料,忙問:是從州城乘小車回來的嗎?來人說是從白石寨搭了順船回來的,他問候金狗了,金狗說他已從州城報社到白石寨記者站工作了。田中正聽罷,沉吟了半晌,就放下經驗材料去找侄女英英。

  英英也已經聽到消息,開始在宿舍裡對鏡化妝了。在州城裡,她雖然受了金狗一場氣,但她畢竟從州城裡學會了許多東西,州城的姑娘們眉毛很細很長,襯得眼睛就特別有神,而且人家的燙髮全不像白石寨的燙髮,她就買了電熱梳子,每日起床後精心修整髮型,又用鑷子將自己的濃眉往細裡扯。現在她又扯了一會兒眉毛,將電熱梳子插上電在充熱,想要再好好收拾一番了。聽了田中正說金狗回來了的話後,便故意說:「州城裡那麼個花花世界,他怎麼就能捨得回來?」

  田中正看見她拿著電熱梳對鏡修整起劉海,知道英英是已經得到金狗回來的消息,心裡倒不覺恐慌起來,說:「你知道金狗是從哪裡回來的嗎?他是從白石寨回來的,他是到白石寨記者站工作了!」

  英英拿著的電熱梳在劉海上不動了,熱得燙手的梳子開始烤焦了頭髮,發出刺鼻的臭味。她回過頭失神地看著叔叔,問:「他降到白石寨了?真的下來改造了?!」

  田中正不知何以對答,叔侄倆面面相覷。

  原來英英去州城回來後,把一切告知了田中正,田中正很是受到打擊,恰這時金狗的調查報告以文件形式批轉了全國各地,金狗也隨之聲名大震,田中正就又來說服英英,要英英不要感情用事,盡力和金狗把關係搞好,這也就是英英憤怒留條離開州城之後又連珠炮似的給金狗寫信的原因。但金狗並沒有因此而回心轉意,竟隻字不給英英來信,致使英英在家又哭又鬧,摔碟子砸碗。田中正就又分析到金狗這是死了心了,在州城裡有地位有名聲,再也不會將他放在了眼裡,更不會把英英放在眼裡,就又幫英英出主意,要英英給報社領導去信,以「當代陳世美」的罪名將金狗搞臭,使金狗不能呆在州城報社。英英這次是服服帖帖聽從了叔叔的主意,也便一氣之下將那封控告信寄給了州城報社的領導。沒想一切竟成了現實,金狗果然到白石寨記者站了!

  英英一把丟開了電熱梳,坐在那裡嚶嚶地啼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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