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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兩天后,外爺勉強能下炕走動了,小水卻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英英打上門來逼她,她明白這是英英為了控制住金狗,而斷掉他與小水的舊情,小水便可憐地不得不檢點自己,她很快原諒了英英:英英作為金狗現在的未婚妻,英英是有權利這樣做的。正因為自己以前缺乏這樣的勇敢,她才失去了最不應該失去的金狗。反過來,事情既然到了這步田地,她也衷心希望人家兩個好,就不覺悔恨起當初的戀情,痛駡起那天夜裡在州河灘上分手的舉動,甚至於對自己的單相思感到可笑和卑鄙,是一種不道德的惡念。她咬了咬牙,決定把金狗從心中徹底清除掉!

  於是,她瞞著外爺,只向福運說了一聲,就偷偷趕回了兩岔鎮一趟。她走進鎮供銷社英英的房子裡,毫不隱瞞地把情況說給英英,讓英英理解她,原諒她,而衷心祝福他們的和睦幸福。當第二天,小水回到家裡幫伯伯韓文舉拆洗衣服的時候,英英卻將小水登門告錯的事廣為散佈,便有船工順河而下,來到鐵匠鋪裡說知了麻子鐵匠,麻子鐵匠只叫了一聲「天呀」!就昏死了過去。漿水灌醒,麻子就再不吃,亦不喝,癡呆呆地躺在炕上七天七夜。小水趕到鐵匠鋪,外爺就爬起來大聲斥駡她,罵她沒出息,罵她丟人,有什麼值得去低三下四給英英賠情?罵罷卻哭了。小水也哭,口口聲聲哭自己的娘,哭自己的爹。麻子鐵匠反過來又勸小水,自此兩天兩夜還是不吃不喝,眼睜著,但絕口不提小水的事。到了第三天黃昏,麻子突然氣色好轉,能坐了起來,喊著肚饑,吃了四顆荷包蛋,只說這下要好了,半夜裡突然從炕上跌下來,小水去扶時,他已經斷了陽氣。

  麻子一死,白石寨從此沒了鐵匠,東門口酒店裡少了一位常客。舊社會,有敲更的老頭從青石板街巷裡走過,梆聲使街坊人人安然;鐵匠鋪開張的時候,爐子的火是街巷長明的燈,賊是不到這裡來的。現在,夜裡十分安靜,安靜得使人可怕。黎明的時分,大人睡過了頭,孩子更睡過了頭,誤了上學時間,孩子就嫌老師批評,執意這晌不去,大人拿了雞毛撣子滿街攆著追趕,這一家的女人就對那一家的女人說:「唉,這怪誰呢?麻子死了,聽不見打鐵聲了,瞌睡就不得醒了!」麻子在世的時候,人們的心目中他只是個鐵匠,麻子,一個沒大沒小愛喝酒愛說趣話的人,他一死,才懂得他活在世上的好處竟是那麼多!他們送去了花圈,送去了金銀箔紙糊成的「金山」、「銀山」,八家十家聯合一起買了六刀七刀火紙和三丈黑綢挽帳,保佑他靈魂升天。但是,麻子是沒後人的,寨城裡也沒有一戶親戚,小水提議:將外爺送到仙遊川去下葬,讓他和小水的父母在一起,陰府裡也有個照應。

  陰曆七月,秋分那日,仙遊川下來了一隻梭子船,接麻子靈柩的是韓文舉。小水在街坊女人的攙扶下,在外爺的靈堂前化了紙,祭了酒,又三磕六拜敬了鐵匠鋪的屋神,最後撲倒在街坊眾人的面前,給上輩人、同輩人作揖致謝,一聲長哭,隨棺材到了州河岸上。

  梭子船上,是兩岔鎮船工組織的「響器班」,他們多年來在州河裡吃水飯,差不多的人去過鐵匠鋪打擾過,吃過麻子的茶飯,喝過麻子的烈酒。麻子生前沒有坐過他們的船,死了

  讓他坐一次,他們給他吹嗩呐,拉二胡,唱孝歌,使他快快樂樂地走過水路。小水則一身孝白,提了一籃子陰錢紙,一把接一把地撒在河面,那樣子很單薄,很淒慘,讓人看著鼻子就酸。但誰也沒說出口,誰也在心裡說:小水的命好苦,她為金狗操碎了心,又為金狗受盡了災,她能登英英的家門說明內情,又這麼撐著活下來,她是清白的,金狗也是清白的,外人的議論一定是瞎猜胡扯了!要不,硬硬朗朗的麻子怎麼會一下子死去呢,這麻子心盛,八成是為外人侮辱小水的事,一口氣窩在肚裡死去的。

  麻子的墓穴是挖在其女兒、女婿的墳後的,墓穴挖得很深,下棺的時候,小水卻瘋了一般地跳進墓穴裡不上來,別人拉她,她哭著說:「外爺是為我死了的呀,讓我給外爺暖暖這冷土啊!」竟伏在墓穴底,淚水湧流。誰也不忍心看這場面,全趴在墓穴口哭。等韓文舉和福運從墓穴抱著她上來,小水已經昏過去了。

  埋葬了麻子鐵匠,小水臥炕睡倒了十天。過了「三七」,情緒慢慢緩下來,小水再沒有去白石寨,每日就來仙遊川渡口上給韓文舉做飯,洗衣,陪說話兒。韓文舉對於麻子死後小水回到了自己身邊,從這一點講,他對麻子的死並沒有多少悲苦,常常自個讓小水炒一碟菜,自斟自飲。這日喝下半壺酒,也喊小水來喝幾盅時,小水卻不見了。走出艙來,小水坐在岸頭的石頭上,呆著眼兒看河水。

  韓文舉說:「小水,我喊你沒聽見嗎?你怎不陪我喝幾盅,我是不如麻子外爺嗎?」

  小水突然眼淚流下來,想起外爺的和善。外爺雖然也是酒鬼,但他喝醉了說話卻清白,句句都是疼小水的。

  韓文舉也覺出自己不是了,說:「小水,伯伯不好,使小水傷心了。伯伯獨自野慣了的人,可心裡還是疼小水的。我知道你呆在家裡心裡不好受,伯伯這幾日也正為你想著一件事哩。」

  小水還是沒有動。

  韓文舉又說:「不是誇口,伯伯在這兩岔鄉上,是肚裡有文墨的人,雖然伯伯是瞎學了,學了沒用場,還在渡口上撐船,但伯伯是看得清這天下形勢的!現在看來,田家倒不了,鞏家也倒不了,好不容易出了個金狗,金狗也被招安了,做了人家的女婿……」

  小水想笑伯伯,但沒有笑起來,一雙圓眼盯著伯伯那張薄嘴,不明白他話這麼多!

  韓文舉卻還在說:「這金狗他娘的不是『看山狗』托生的,是哈巴狗!他害了你,也害了咱仙遊川、兩岔鎮,這些伯伯也就不提了!我是說,人家該好過的讓人家好過去,咱日月窮就過咱窮日月。原先金狗在時,他英武著和田家鬧,田家恨他怕他,田家也恨咱怕咱,現在金狗歸順了人家,我想他田家還能再恨咱嗎?當官的不愛民,沒有民他還給誰當官?所以伯伯想去給田中正低個頭,看河運隊能不能也讓你去?你女兒家撐不了船,卻可以在白石寨貨棧幹事嘛。咱沒有錢入他們的股,可咱還有白石寨你外爺的那兩間鐵匠鋪,可以再擴大個貨棧呀!」

  小水知道伯伯在說酒話了,只是不聽,待說出他的打算,她就急了:「伯伯,你想的好主意,拿我外爺的鐵匠鋪去入股,我就那麼想到河運隊去嗎?」

  韓文舉說:「你在家,伯伯盼不得有個說話的,可你苦苦愁愁的樣子,伯伯不能不管啊!世事就是這世事,伯伯還能活幾天,你總不能這麼可可憐憐一輩子啊!河運隊正紅火,或許將來真成大氣候,縣上也說不定要接收管理的,到時候,你還可以希望做個幹國家事的人哩!」

  小水說:「我死也不給他田家低這個頭的!」

  韓文舉說:「你不去說我去說嘛!我韓文舉把他怎麼啦,我就是愛說話嘛,罵過他嘛,可誰不知道我這嘴有了酒就沒個開關?」

  小水不願意再聽伯伯說下去,抬起身便上岸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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