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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田中正似乎在認知己了,突然問道:「你打槍怎麼樣?」

  金狗說:「准著哩!」

  田中正就說:「你跟我打一次獵去,這幾天事情太多太雜,腦子該鬆弛一下了,你有興趣嗎?」

  金狗說:「當然有興趣!」

  田中正便拍著金狗的肩說:「一申和大安有你這個樣子就好了!」

  打獵的那天,金狗沒有出船,他讓福運替他去和七老漢結伴,自個在家等著田中正。不靜崗後十裡,是大深溝,山上多有野兔、山雞和黃羊,偶爾也會碰著野豬狗熊的。田中正來了,背著一杆半自動,是鄉武裝幹事的那支槍,同行的竟是蔡大安,也背了一杆槍。蔡大安悄悄對金狗說:「看見了吧,田一申又不行了,當著他的面,書記叫我來,就是不叫他!」金狗笑笑,心裡說:哼,田中正在玩天平,你被玩了還天地不曉哩!口裡卻說:「那好呀,你可以幫我說說話了!」蔡大安說:「你今天能來,還不是我說的嗎?」三人順溝走了十裡,十裡山路崎嶇,岩石突出,勢如下山虎之態,且危岩頂上,多有白皮松,七扭八扭,于黑青中顯白。到了一個山窪裡,岩的石層線突然斜豎,滿窪裡是屋大的巨石,苔蘚如錢,就在亂石之間,有一獨戶人家。屋主是一短小精悍男人,正懶洋洋仰躺在門前的亂草中,身邊是一頭奶羊,瘦骨嶙峋,卻奶大如袋,那小男人就雙手摩揣著奶頭,用嘴去吮奶汁。聽見腳步聲,小男人抬頭看了一下,木木的毫無表情,又去吮吸奶汁。

  田中正就喊了一聲:「豹子!」

  小男人又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突然銳聲大叫:「是田書記!今早上我兩口還說起你是該來了,果真你就來了!東坡堖發現有一隻野豬,今日咱把它收拾了去!」

  田中正說:「豹子,你好受活,睡在那兒吃羊奶,我們肚子裡咕咕叫了,先弄一頓吃食吧!」

  話未落,後山埡一聲沉沉爆炸聲。豹子喜得手舞足蹈:「田書記,你真是大人大福,那山埡放的藥丸,早不響遲不響,你腳跟一到就響了!」便尖嗓子又朝屋裡喊:「喂,田書記來了,你還不下機子嗎?」自個又笑笑,朝後山埡跑去。

  堂屋裡的一架織布機上,走下一個女人,衣衫破舊,卻面容潔淨,大有幾分風采。見客進門,哎喲了一聲複又回去,梳理了頭髮,換取了新衫。田中正就對金狗和大安說:「深山出英俊,一點不假吧?一棵嫩白菜硬是讓瞎豬拱了!」三人進門,田中正在中堂又大聲誇說這女人俏樣,女人打扮了出來,倚在內屋門框上說:「瞧書記說的,我們深山人有什麼好,醜得出不了門哩!」眉眼就溢光飛蕩。然後燒水泡茶,一人一碗端上來了,又訴說田書記怎的多日也不見來,是嫌山裡人的碗沿不淨,還是嫌山裡人的被頭沒洗?直說得田中正的話和笑混合一團。後來豹子就扛了一隻野狗進來,直念叨書記口福好,可以喝酒吃狗肉了!便動手將炸飛了嘴唇的野狗繩拴了,勒死在門檻下,架火煮吃。吃罷,豹子取了槍,裝上火藥,藥裡又下了鐵條,再將一小塊有紅的紙撕成四片,揉成小粒給每人的槍管裡塞。金狗問這是什麼,小男人說是「避邪」,田中正就說:「金狗真傻,這是女人的經血紙,裝上它,不會出事故的!」金狗頓覺噁心,拒不接受,田中正就說:「金狗不要我要!豹子你先到後山去,大安往右梁上,金狗去左梁,你們三人發現了往下趕,我伏在溝口。要是今日有東西,那它是逃不走的!」

  分配完畢,金狗三人提槍上了山梁,田中正還坐在屋中吃茶,豹子的女人卻提了一桶水,燒熱了洗臉洗脖擦身子。

  約摸兩頓飯辰過去,溝堖的梢林子中響了豹子的呐喊聲,隨著右梁上也有了大安的「嗷——嗷——」叫聲,金狗握了槍,知道那邊出現了獵物,就靜伏在一棵枯樹背後,一雙眼眨也不敢眨。倏忽,前邊的一片蒿草地湧過一道波浪,迅速推來,他立即大聲叫喊:「嗷——嗷——」那波浪立時停止,遂向溝下閃去。金狗並未看清那是一頭什麼野物,囂喊:「田書記,下來了——」慌忙一邊故意打弄得梢林亂響,一邊收縮包圍圈,向溝下移動。但是,山溝裡卻好長時間寂靜無聲,溝口的田中正並沒有開什麼槍。金狗想:難道野物跑脫了?便跑過山梁,從一條毛砭道上往溝口走,才爬至一個石嘴,突然聽得前邊有動靜,伏地窺視時,兩個婦女正蹲在一眼山泉邊汲水。一個說:「田書記又來了,沒到你家去嗎?」一個說:「人家哪會到我家?我有你這副俊臉嗎,東西一樣,人家要的是白臉臉。」「……到底不一樣的。」「是不一樣嗎,你小狐子好福!」「咱那死鬼,天一黑回來,黑燈搭火地就上炕,你還沒往那事上想,他就上來了,只顧著自己扇,你才剛剛有點意思,他就完了,完了就翻過身去睡,死也不理你。田書記不,他坐著說話,說得你心裡癢癢的,他才上來,上來還幫你,這兒摸摸,那兒揣揣,你不能不催他……他倒不急,在裡邊角角落落,溝溝岔岔,圪圪嘮嘮,全回動得到到的了,你都要消了,化了,死了,他才……唉,到底是幹部,幹部和農民有差別嘛!」一個說:「……你是越吃越饞了,小心你男人用槍崩了你!」一個說:「他崩我什麼,我是和死貓爛狗嗎,我是和田書記!」金狗聽了,卻害怕得不敢起身,不知道說話的是誰?待女人汲水走了,看時,俊俏的那個竟是豹子的女人!

  金狗腦子裡嗡地響了一下,眼前就模糊起來,盯著那豹子的女人從荒草裡走去,風起草動,女人就時隱時現,他眼睛就看花了,一會覺得那女人是英英的娘,一會又覺得是死去的翠翠……金狗一時怒火中燒,他咒駡著這些不知恥的女人,更咒駡著田中正竟走到哪兒橫行到哪裡?!就提了槍往溝口走,他要過去找著田中正,當面打他一個耳光,要他跪下來交代這一切臭事。但溝堖上的豹子的叫聲又喊了:「下來了!是一頭野豬!嗷——嗷——」金狗低聲罵:「你羞你先人哩,還講究是打獵的!」卻立即思忖道:豹子做丈夫,豹子都是這樣,咱何苦發什麼火?再說捉姦捉雙,這陣你拿什麼證據?那男女是通姦不是強姦,法律也管不著的,你有什麼辦法?一時灰心喪氣,癡呆呆站在那裡。

  遠處豹子的喊聲更大了,蔡大安也在喊,喊聲在山谷裡回蕩著。金狗木木地跪倒在地上,突然像瘋子一樣大聲嘶叫,將雙拳在地上擂打。然後便端了槍對著山梁上那棵白皮松,勾動了扳機,一連放射了十三槍,將所有的子彈全部報銷了!

  聽見槍響,蔡大安和豹子從梢林過來,一邊喊田書記,一邊喊金狗。金狗還跪在那裡,不動也不應,直待到田中正也提了槍過來問:「金狗,你打著了?」金狗軟軟地倒在地上,臉上灰白得不是個顏色。

  豹子說:「金狗是軟蛋,野豬沒打中,倒讓野豬嚇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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