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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嚇得臉色煞白,開門在外望了一回,反身將金狗壓在炕沿上一頓飽打。這一頓打得厲害,金狗再不敢多言多語。夏季遭了大旱,坡地沒收,河畔的水稻又逢了蟲害,秋後父子就日日上山,挑野菜,挖老鴉蒜水拔了毒吃。人活得萬般悽惶。

  一日,久旱落雨,州河發了黃湯洪水,沿岸的人都去河裡撈浮柴,撈上游山裡沖下來的南瓜、蘿蔔,金狗慫恿著爹也去撈。父子倆到了河邊,人都占了有利地勢,金狗說:「爹,咱到錐子岩下去!」錐子岩在仙遊川下三裡地,岩頭突出,下臨回水潭,不漲水時也深到兩丈,幽幽漆黑。此時吃水線上升了六尺,白沫堆起一尺餘厚,果然好多柴草、樹枝浮在那裡。矮子畫匠連連擺手不讓下水,金狗已剝了衣服,一絲不掛,抓污泥塗了下身,沖一泡熱尿,接住喝了一口,掬兩把搓揉在肚皮上,爹一把沒拉住,早溜下水去。將一堆枯柴拉到岩下,又去拖一根栲木樹樁,恰當時岩上正過一支隊伍。隊伍是武鬥的,從兩岔鎮來,皆拿有鐵棍榔頭,兇神惡煞得嚇人。畫匠在岩下遠遠瞄見,渾身打抖,急呼金狗過來,兩人匿身岩下石縫,不敢弄出響動。隊伍站至岩頭,影子落在水面,恍忽如鬼,議論起回水潭的深淺。一個說:「這狗日的拉到白石寨也不會老實交代,就讓他帶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吧!」一個就說:「別浪費了一顆子彈!」接著就罵起來,似乎又動了手腳,亂七八糟裡,有一種淒慘的呻吟。後來有人呼叫隊長,說:「昨日夜裡在西線打了一夜,咱那邊死了三個戰友。他們能殺咱一個,咱就敢殺他兩個,把這狗日的處治了吧!」被問的人說:「你們看著辦吧。拉遠一些,別讓仙游川田家的人看見了。」幾個聲音回應:「看不見的,咱給他下餃子。」水面上的人影就一陣亂動,一件東西拋下來。金狗看時,那東西在水面砸起很高的水柱,似乎還停了一下,是一個鼓鼓的紮了口的麻袋,一時沉不下去,即刻一個打旋,悠悠墜沒。岩上的人全站在岩頭,看水面泛泡沫,說:「朝河裡唾幾口吧,別讓他陰魂再追上咱!」呸,呸,呸,一陣唾聲,就嘻嘻哈哈走了。水面上的人影一消失,金狗就跳起來,看爹時,爹大睜著眼,無知無覺。說道:「爹,我去看看,那麻袋裡裝的什麼?」一個貓子沒下水去。水底裡摸到那個麻袋,踹踹,肉肉的,軟,不知裝的是人是獸,拎起來特別輕。金狗往上浮,先暗得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朦朦朧朧有些微光亮,卻怎麼也浮不出水面。心想一定是遇上鬼了,暗中罵道:「死鬼,我撈你屍首上去,你倒要找替身托生?」頭就碰在硬硬的東西上,胳膊像是挨牙咬一般疼。金狗才驀地明白浮柴積在水面,厚得沖不開,就將麻袋口的繩子縛在腳上,身子平行,雙手奮力向一邊劃動,終從岩腳的清水裡浮出來。麻袋拉出水來,沉重了十多倍,才到岩石下,金狗爹失聲叫道:「你怎麼把麻袋撈上來?」

  金狗說:「我看裡邊裝的啥?」

  爹說:「還能有啥?七星峽打仗,一次下六個餃子,身上都背個磨扇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既然死了,掀下水咱們快走吧。」

  金狗卻將麻袋打開,提角兒一倒,骨碌碌滾出一個人來,是田中正!田中正是田老六的

  外甥,任兩岔鎮公社副社長。矮子畫匠先前與田姓一家人為自留地畔爭吵,田中正偏向過本族人,硬判他不是,若得他一身是口,冤不能訴,背地裡只是咒駡:呸,身為副社長,明鏡不能高懸,枉做政府官員!矮子的好惡當然不能左右田中正的官運,但從此是大大地敬而遠之了。現在田中正被人下了餃子,慘是夠慘的,但人已死,奈何不得,就要逃離是非之地。一邊掉頭走,一邊說:「冤有頭,債有主,誰害死你你找誰去!我們撈你一個屍首,也是盡了鄉鄰情分,怪不得我們沒送你回家了!」

  金狗卻在後邊喊:「爹,他還活著!」

  矮子一時駭絕,趔趄返來,手在田中正的鼻下試了,果然有一絲熱氣。父子倆解了繩索,掐了人中,活動手臂,揉搓胸口,田中正陰裡回陽,氣息漸盛,哇哇向外吐水。金狗就抓了雙腿,倒提著抖動,泥水又吐得一地,田中正的一雙小眼睛睜開了。

  田中正在錐子岩下躲了一天,半夜子時,由家人悄悄背回去,神不知鬼不覺。三天后,白石寨又一場武鬥,雙方死了許多人,且到處傳說田中正也死了。家人就將計就計,在錐子岩下的州河裡祀燒酒,撒陰錢,幹一口白桐木棺具裝了死者生前的衣服下葬了。下葬那天,村人都站著看,孝子婆娘穿了拖地的麻衣,頭上纏了孝巾,一直遮過面頰,哭得長一聲短一聲的悽惶。就在這婆娘揭了孝巾稍稍向旁邊一瞥,瞥見了遠處目瞪口呆的金狗,哭聲一住,立即又撕腸裂肚地號啕,低聲卻催抬棺人急步去了墓地。

  這天夜裡,金狗和爹已經睡下,門被人輕輕敲響,進來的是田中正的老婆。這女人讓點了燈,卻用被單蒙了窗子,從懷裡掏出三百元來,放在炕席上。說:「畫匠大哥,金狗賢侄,我家掌櫃的事多虧了你們!現在外邊都知道他死了,能不能保住日後的安閒,也就只有你們和我家了!」

  金狗當下黑封了臉,說:「你小看人,能救他出來,就不會再害他死去!」立眉豎眼的好像受了侮辱。

  田中正的老婆一臉尷尬,忙千解釋萬表白息事寧人,矮子就將錢塞給她,讓給田中正回話:金狗父子不是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一張嘴除了尋著吃,不會說三道四。救人的事,往後一筆了了,我們不會記著曾經救過一個人,田中正也不要記著曾經被人救過。

  又一年,武鬥平息,社會上收繳槍支械具,田中正突然出現。他整整在家中地窖裡藏了十多個月,頭髮全然灰白,臉也嫩白如婦人。兩岔鎮的人大嘩,問其怎的死去復活?田中正笑而不宣,金狗和爹也絕口不提。後,天下平靜,田中正又官復原位,已經從學校畢業返鄉的金狗依然是金狗,上山砍柴割草,下河摸魚捉鱉,爹拗不過,開始了擺船撐排,見了田中正,有話則說,無話則避,不卑不亢,剛正獨立。

  一日,金狗正在船上和韓文舉用火燒白條子魚吃,田中正穿得新鮮要往公社去,一上船問金狗:「你爹好?」

  金狗說:「好。」

  田中正將一盒錫紙香煙掰開,撂給金狗一支,韓文舉一支。金狗把自己的一支別在韓伯的耳朵上。韓文舉一邊讓著燒好的魚,一邊說:「社長的頭髮怎麼又黑了?」

  田中正說:「染的。」

  韓文舉又說:「怕不是染的!世事就是這樣,翻來覆去,顛三倒四,貴人還是吃貴物,崽娃子到底吃餄餎。大難不死,必是有後福的!」

  田中正不為魚肉所饞,也不為奉承所感,眼睛一直瞅著金狗,又問:「金狗今年多大了?」

  金狗說:「十六。」

  田中正說:「十六了懂得媳婦了,你爹給你定下誰家女子?」

  金狗搖頭,一篙點在岸上的石頭,船嗦嗦嗦地順一條鐵絲溜到河心。正是黃昏,太陽在河下游的水裡將墜,水和天的交界處,上邊一個紅的圓圈,下邊一個紅的圓圈,連結成耀眼的八字。

  金狗說:「哎呀,世上真有兩個太陽哩!」

  三年後的冬天,金狗應徵參了軍。金狗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當英雄,但駐軍在甘肅天水,一呆五年,先是當小班長,後到營裡當通訊幹事。和平年代沒仗打,謀算報考軍事學院,將來做個威風的軍官,複習了許多功課。但是,逢上裁軍,這一年就復員了,五年前從州河出去逛了許多世面,五年後又回到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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