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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狗,不靜崗的土著,在州河裡獨立撐排時十六歲,將三張排用葛條連了過青泥渦灘漂忽如蛟龍。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幫會館主,因與朝廷駐寨厘金局作對,被五馬分屍在兩岔鎮。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時,在州河板橋上淘米,傳說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聞訊趕來,母已死,米篩裡有一嬰兒,隨母屍在橋墩下回水區漂浮,人將嬰兒撈起,母屍沉,打撈四十裡未見蹤影。

  金狗生世奇特,其父以為有鬼祟,欲送寺裡做佛徒,一生贖罪修行。韓文舉跑來,察看嬰兒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針的「看山狗」圖案,遂大叫此生命是「看山狗」所變,自有抗邪之氣,不必送到寺裡,又提議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結果查閱家譜,這一輩是金字號,便從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與村中孩子在河邊玩水,能從兩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靜崗人家少,姓雜,弄不起一條船,連小鰍子船也沒有。金狗就到仙遊川村渡口上混,賴在韓文舉的船上一邊替人家刮芋頭皮,一邊纏著要隨人家闖荊紫關,被人臭駡,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時不露頭,韓文舉慌了,叫道:「不好了,這孩子要淹死了!」七八個漢子跳下河去摸。斜對岸的水裡就冒出金狗,嘻皮笑臉銳叫:「我在這兒!」仙遊川的人以為奇,再不敢小覷他。後來,韓文舉要帶他行船荊紫關,人已經坐在鴨稍船艙裡了,金狗爹跑來用腰帶縛了他的雙手拉走。金狗爹個矮,是個畫匠,為人忠厚,對兒子卻嚴肅。當時正在仙游川田家祠堂的大樑上畫《王祥臥冰》,聞知金狗走州河,將田家族長送他的一瓶燒酒提給韓文舉,拱拱手,道一番謝意,金狗就再沒能在船上生活。自後,被爹一雙眼睛盯死,只好幫爹研墨,調朱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學會藍土合縫,白粉勾線,塗雲筆,描萬字紋,連「看山狗」鳥的圖案也能畫了。

  田家的祠堂修得堂皇,田家的人越來越繁,分家立戶,蓋大院房子。金狗父子也就有了營生。腳手架上,爹是一個四腳蟲,騎在椽上,雙腳交叉,努力著平衡,畫筆就吸飽各色顏料,畫一筆,在嘴上備備,再畫一筆,再備備,嘴唇上便滑稽可笑,吐一口唾沫也五顏六色。金狗在架下配料,配一碗了,就攀梯子送上去。田家的人在一旁說:「金狗,你知道『四髒』嗎?」

  金狗說:「四歡我知道:『風中旗,浪裡魚,十八歲的女子叫槽驢!』四髒不曉得。」

  田家人說:「我告訴你:『禿子頭,連瘡腿,婆娘×,畫匠嘴!』」

  金狗一聲恨叫,將顏料碗從梯子上摔在牆上。這一驚,矮子畫匠從架上掉下來,從此落個左腿瘸跛,身子越發短矮,任何路面都走著高低不平。

  金狗再不跟爹去畫畫,一個人賭氣到渡口上玩。渡口上有州河水,活活地流;有韓文舉,自斟自飲喝醉了還讓金狗喝;有韓文舉的侄女小水,和他爭辯太陽落河時是一個太陽呢,還是一個太陽變成兩個太陽?爹喊他也喊不回。這一年臘月三十夜,天上沒有月亮,田家鞏家的花門樓上,家家都掛竹筐般兩個紅燈籠,光亮就印在河面,拉得長長的。金狗和小水坐在渡船上,挺眼饞。小水說:「瞧人家的燈最大!」金狗說:「那大什麼,我要點比他們大的燈!」回家偷了爹買回的貼窗紙,糊了一頂大煙燈,拿在田家鞏家門口放。煙燈升天,果然明亮,就大呼小叫與人家孩子比燈大燈高。矮子畫匠聽見了,過來不要他狂,他偏更銳聲喊,爹就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耳光金狗就給爹記下了,不理爹,恨爹,夜裡跑到渡船上,要與韓文舉和小水睡一個被窩。大年初一早晨回家,爹拿出一角磕頭錢給他,他不要也不給爹磕頭。

  「文革」二年,州河岸不平靜。黑天白日,從省城、州城來的人到白石寨,白石寨的人又來仙遊川,又去公社所在的兩岔鎮,後來文攻武衛,互相殘殺,亂得像鬧土匪。砸屋脊上的五禽六獸,批各階層的牛鬼蛇神。金狗爹已不能再做手藝,金狗也從中學輟課回來,父子倆驚驚惶惶在家過日子。爹最擔心金狗,怕他惹事,掩了門說:「金狗,世道亂了,咱不能惹了外人,也別讓外人惹了咱。人家這個觀點,那個觀點,咱什麼觀點都不是。」

  金狗歪著頭,虎虎地望著爹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我聽誰的?」

  爹說:「聽我的,我是你爹!」

  金狗說:「那不聽毛主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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