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九七


  回到家來,莊之蝶精疲力盡。牛月清接他如接駕,一邊看那報上的紀實報導,一邊讓他去臥室睡覺。他已經睡下了,牛月清卻記起了一宗事,進來說:「白玉珠剛才是第二次來電話了,說不敢再耽誤了時間,最遲也要今晚上去司馬恭家的。 現在好好睡一覺,晚上去好了。」

  莊之蝶睡下並沒有睡著,腦子裏還想著汪希眠老婆的清冷日子,替她心裏發酸。卻又轉想,自己和這女人雖然清清白白,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感繫著,連背上生瘡疔都幾乎是同一時間同一位置,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兒的緣分兒?這麼想著,情緒也興奮起來,就穿衣下床。一邊問牛月清看了報上的文章感覺怎麼樣,一邊讓柳月燒了開水,說要叫孟雲房、趙京五來喝喝茶的。便從口袋拿出一包極精緻的盒子說:「你來瞧瞧這是什麼茶,君山毛尖!市長送的。」

  先自己在杯子裏沖了。牛月清看時,那葉子在杯裏一半著水,一半浮出,都是細長的未開綻的芽尖,竟一律豎著,如縮小的一片森林。待葉子一支支豎著又沉下去,杯面上就一層一層漾白中泛綠的霧氣,一股幽香就在滿屋子裏暗浮了。牛月清說:「我真沒見過這等好茶的。」

  莊之蝶說:「去打電話叫孟雲房、趙京五,還有周敏兩口子,都讓品品。」

  柳月說:「我看過一本書,說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作戰時,皇帝獎賞了他一罈酒,他把酒倒在一個泉裏讓全軍士兵來喝,那地方後來就叫了酒泉。市長送了你一包茶,你叫這個來那個來,真還不如把茶葉放到自來水公司的水塔裏去,讓全城都知道市長的恩典了!」

  莊之蝶說:「你這是笑我受寵若驚了?這你別嫉妒,市長就是送我一包茶葉不送你哩!」

  柳月說:「那你別小瞧我!」

  牛月清說:「叫人來喝茶就叫他們來喝吧,不必喊動唐宛兒了,女人家能品出個什麼好賴的?!要我來嚐,好茶葉聞著香,喝到口裏只是澀和苦。」

  莊之蝶說:「你是關中人,喝茶只是解渴,也或許是關中道上水有鹽鹼,放些茶是要遮水味罷了。南方的水好,喝茶倒講究品了。唐宛兒雖是潼關人,原籍卻在陝南,她能品出味兒的。上次我在阿燦家,她那茶葉是江蘇陽羨茶場買來的,味道真是美,喝了就連葉子也吃了,臨走還抓了一撮在口裏乾嚼,幾天口裏都有香氣的。」

  柳月說:「你那麼遜眼的,吃茶葉渣?」

  莊之蝶說:「這你陝北人就更外行了,你看的書不少了,你說為什麼古書上常寫了『吃茶』?那就是古人把茶葉搗碎了沖了糊狀吃,或是撒在飯裏吃的。你平日只是牛飲!」

  柳月說:「我們都是牛,只有像你這樣的高級人才叫吃茶的。可我看呀,阿燦那麼懂吃茶,卻幹出那種事來?!」

  莊之蝶問:「你也認識阿燦?她幹出什麼事來?」

  柳月說:「她昨兒下午來的,我真擔心大院裏人知道她是阿燦了,會怎麼說咱家的!」

  莊之蝶就問牛玉清:「阿燦昨日來過?她來說什麼了嗎?」

  牛月清說:「柳月這張臭嘴,也學得和孟雲房一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阿燦是來過的,你給我說阿燦長得多好多好的,就是那個青眼眶女人呀?她說她妹妹瘋了,醫院裏是說治不了,建議送精神病院去,她讓你去看看她的妹妹,她要今日就去送哩。」

  莊之蝶就問:「她還說什麼了?」

  牛月清說:「還能說什麼?就給我說她和王主任的事,她也真是,竟然還紙包了那姓王的一疙瘩舌頭肉,差不多要乾臭了!她說她與丈夫離了婚……」

  莊之蝶就叫道:「離了婚?離什麼婚呀,這阿燦!你怎麼不去看看她妹妹,你怎麼安慰她了?為什麼不就留下她在咱家多待呢?」

  牛月清說:「我把她攆走了。」

  莊之蝶說:「什麼?你攆她走了的?!」

  牛月清說:「現在外邊誰不知道西京城裏有一個咬男人舌頭的女人。那王主任是色狼,能被咬了舌頭就少不了是兩人摟過親嘴,能摟了親嘴誰知道還有幹了什麼?聽說又有一種說法了,是說她們姐妹倆爭一個王主任,妹妹爭不過姐姐而瘋了,姐姐和王主任通姦時要人家高數額錢,人家不給,一氣才咬了舌頭的。這號女人,連她丈夫都嫌惡心把婚離了,她要你去看她妹妹,你能去?咱家來人多,留她多待,碰上多事人出去到處張揚,咱名聲就好聽了?」

  莊之蝶臉色鐵青,胸部一起一伏,說:「不要說啦!你一貫是慈腸善心的出了名,你這次做得好!你攆走她是用掃帚把攆走的嗎?你怎麼不用了菜刀?她是壞女人,不殺了她,怎麼顯得出你的高貴?!」

  牛玉清見莊之蝶說出這等話來,就一肚子委屈了,說:「我把她攆了,你就這麼恨我?我高貴不高貴我幹了丟你人的事了?我這是為了誰?我是狠毒女人嗎?多少年門口的要飯人哪一個我沒端了吃喝?家裏沒有,我也要上街買了蒸饃給的!可我就是眼裏容不得這種不正經的女人!我這家裏就不許那號人進來髒了地面!」

  莊之蝶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去書房拿了那幅龔靖元的字出來,偏咳嗽著就吐一口痰在地板上,說:「都髒了,都是髒的,只有你是乾淨的,你就乾淨著吧!」

  拉了門走出去,門竟連閉也不閉。牛玉清在客廳裏說:「柳月,這你都看見了,我在他眼裏橫豎都不是了麼!我越是百般迎合他,他越是煩我,你說這到底是啥原因?他處處為別人著想,唯恐傷了這個,屈了那個,卻全然不顧我呀,你說我這名人老婆就這麼難當?!」

  就嗚嗚痛哭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