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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柳月在車上說:「我在你車上,我是破爛啦!」

  老頭說:「不喊喊我嗓子疼的。」

  柳月就說:「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給我唱唸著謠兒?」

  老頭第一次回過頭來,嘩嘩的雨裏,他一臉皺紋地笑,笑得天真動人,說:「你也愛聽?」

  柳月說:「愛聽的。」

  老頭就飛快地拉著車跑起來,沒膠皮的鐵軲轆在水裏比旱路上輕快,攪得兩邊水白花花飛濺,柳月於是聽到了有趣的謠兒:

  中央首長空中行。省市領導兩頭停。縣上的,帆布蓬。鄉鎮的,「壹三零」。農民坐的是「東方紅」。市民騎的是自搖鈴。

  老頭又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柳月說:「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龍。

  月柳就叫道:「我不讓你編排我名字,我不願意嘛!」

  老頭還是繼續著反覆唱,街兩邊避雨的人就聽到了,立即也學會了。柳月便聽見身後那些人都在狼一樣的吼著嗓子唱叫起來,最後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龍。」

  柳月就生了氣,從車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裏。老頭卻沒有聽見,也沒有感覺,竟還拉了車子飛也似的在雨中跑。

  ***

  柳月一到雙仁府這邊,滿街巷裏,都亂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紙包著大小包袱和家用電器,往屋簷下跑。許多警察在那裏大聲吆喝,一些人就被車拉走;一些人卻死活也不上車;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裏跑,叫嚷著快打電話,打急呼電話!柳月第一個念頭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顧一切地往家跑,家裏果然站滿了人,而老太太卻在門口的藤椅上盤手盤腳坐著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說:「大娘,你沒事吧?」

  老太太說:「我沒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來,你們都不過來,他就發火了,他說他用鞭子抽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擔心他把你老師打壞了!」

  柳月說:「哪有這等事,莊老師背上只是出了些瘡的。」

  老太太說:「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麼?我年輕的時候,水局裏有個趕馬車的劉大瑜,掙了錢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趕車回來就去闖勾欄,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烏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莊老師讓鞭打了,他還是不過來,等著要雷文嗎?」

  柳月說:「莊老師事情多得走不開,才讓我冒雨過來的。」

  老太太說:「你大伯就說女婿不會過來的,果然他不過來!你大伯只能欺負了我,要我給他做花椒葉煎餅。天潑大雨,老東西逼我去院裏那花椒樹上摘葉子,那面牆就倒了。你說怪不怪,那牆不往這邊倒,偏就倒過去,把順子那駝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說,他說,為啥牆沒倒過來,那是一個女鬼在推牆的,看見了他,他給人家笑笑,女鬼就把牆推向那邊。這老不正經的!」

  老太太說著,還氣呼呼地喘氣。旁邊幾個人也聽了一句半句,問:「牆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

  柳月說:「鬼推的,我這大娘陰間陽間不分,你哪裏就信了?你要信,你問她,我那大伯死了幾十年了,你問她現在人在哪兒?」

  老太太癟了嘴罵柳月和她總是反動,是反動派,說:「我說你大伯,你在那邊還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兇。他們一伙進來要用電話,你大伯說聞不慣生人味,頭疼,才走了的。」

  旁邊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個神經老太太。打電話的打了半天,電話總算是通了,向眾人喊:「市長馬上帶一批人就來救災了,市長說還要帶電視台記者,報社記者,還有咱莊作家的。」

  一群人歡叫著就擁出門去。老太太說:「這麼大的雨,市長還叫你老師來,要他去抽水?你大伯打他也打不過來,市長一叫就來了,市長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爺手下是個頭目的!」

  柳月說:「市長怕是讓他來寫文章的。」

  老太太說:「那你出去瞧著,他要來了,就叫他回來給你大伯燒些紙呀!」

  柳月沒吭聲,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打了傘也出去瞧熱鬧了。

  院子的左牆角果然塌了一面牆,牆是連著隔壁的順子家,牆後真是個大茅坑,茅坑裏落了許多磚石,糞水溢流,而茅坑邊是一推扒開的磚石。柳月往日只知道這一片也是個低窪區,只有莊家的屋院墊了基礎,高高突出,但沒想到院牆過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個低窪區的民房了。這裏的建築沒有規律,所有房子隨地賦形,家家門口都砌有高高的磚土門坎,以防雨天水在溝巷裏盛不了流進屋去。那橫七豎八的溝巷就一律傾斜,流水最後在低窪區的中心形成一個大澇池。以前是有一台抽水機把澇池的水再抽出來引入低窪外的地下水道流走,現在三天三夜的雨下得猛烈而持久,澇池的水抽不及,水就倒流開來,湧進了幾乎一半的人家。柳月跳過了院牆豁口,順子的娘還沒有盛殮了去火葬場,身蓋著一張白色床單停在家裏。家裏的水雖然沒進,小院裏的水卻快要齊平台階,順子的媳婦和順子的胖兒子,頭纏了白紗條在屍床前擺設的靈桌下燒紙,哭已經是哭過了,因為來幫忙救災的人多,便再沒哭。

  順子一邊用手在小院門口築一個泥坎兒,一邊用盆子向外舀著水潑,一邊給新來探望的熟人在說:「下雨了,我也沒去街上擺菸攤,顛倒了頭在床上睡,一個夏天的乏勁都來了,越睡越是睡不夠,就被哐地一聲驚醒了。想,這又是什麼倒了?出來看看,那邊茅坑的牆倒了。這幾日誰家不倒個牆、塌個屋檐角的,倒就倒吧,天晴了再說。我就又去睡。睡卻睡不著,想我娘怎地不見?我娘在對面那間小屋住著,她腰駝了,耳朵卻靈,每有動靜都是她要出來,不是喊我就是喊我兒子,說誰家又怎麼啦,快去看看呀!院牆倒得這麼大聲響,怎不見她叫喊?我就叫我兒子去看他奶在不在,兒子去了說不在,我還以為我娘去溝巷裏看水了。又睡了一會,尿憋,起來到茅坑去,站在那兒,卻發現了我娘的那雙小腳鞋在茅坑漂著。我心裏就慌了,彎腰去搬那倒下的幾塊磚石,我娘的一隻手就出來了。我娘是在上茅坑時,被那牆倒下來活活窩死在那裏的。這鬼市長,他整天花了錢造文化街、書畫街,有那些錢怎不就蓋了樓房讓俺們去住?!讓雨下吧,再往大裏下吧,把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長他就該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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